时间已经接近晚餐时分,住院部匆匆进来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子,穿着浅蓝色的衬衫和西裤,戴着黑框眼镜,常见的办公室工作打扮。
男人神色着急,问正在服务台的林酒“方大成住在哪一间”。林酒查询后礼貌告知是607室,双人间。
男人立刻抛下一句谢谢在空气里,直奔病房。
正好吃完晚餐的黄闲丽回来了,林酒端起自己的杯子,假装是去走廊接水,放轻脚步,溜到607门口。
都不用她多努力仔细听,就有争吵声透过病房门传出来。
“……你还想怎么样?!”男人大声质问,“我就是来问问你,要把我们逼成怎么样?!”
“谁逼你了?!”方大成比来访的男人嗓门更大,“我是你老子!我住院了你来伺候我不是应该的吗?!”
方大成虽说是退休老人,但是才六十多岁,平日里看起来也算身强体壮,普通文职小伙子还不一定有他劲儿大。
林酒回忆了一下,想起来方大成的病情,糖尿病。
入院原因是血糖过高且血糖控制不理想。
“你小时候管过我吗?!现在老了就想要我管你?!”男人气得都要破音了,“你还打电话去我单位!想砸我饭碗吗?!”
“你不管你老子,就是不孝顺!我就要给你领导反映反映!听说还想给你升职!不孝顺的人还想升官!”老头理直气壮,“你还想撇下老子自己逍遥,你做梦!”
“你这个老畜生怎么没被雷劈死?!”男人气得破口大骂,“你他妈的以前就知道喝酒赌钱打我妈,你现在在医院没人管你就是报应!现世报!老天早该收你了!”
“你懂什么?!我自己老婆我不能打吗?!你敢吼你老子!你看看老天爷劈的到底是谁!我是命苦!就是苦在生了你这么个不孝的畜生!”老头中气十足咆哮道,“你别当我忘了!你小时候就敢报警说我家暴!你看看警察怎么说的!这是家务事!我打我自己老婆!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了!”
“你最好给我听话一点!老子住院那你当儿子的就要床前尽孝!一日三餐给我做好了送过来!白天给我端屎端尿!晚上陪夜也给我陪着!”
“不然我就是死!也拉上你们母子一起陪我!去了下边也要一家团聚!给我洗衣做饭!”
砰!
在门口偷听的林酒顿觉不好,放下手里的杯子推门一看。
年轻男人被气得理智线都断了,忍不住狠狠给了老头一拳。但是老头也许年轻的时候做过力气活,仍然非常孔武有力,立刻冲上来把儿子按在地上,骑在身上就啪啪给了两个重重的巴掌。
男人被按在地上,挣扎不开,脸上的巴掌印高高肿起,嘴角流下血丝。眼镜也被打飞了,狼狈不已。
“诶别打了别打了。”林酒一边出声,一边想伸手劝架。
方大成一直逞凶惯了的人,哪里会理林酒这个小姑娘的劝,挥手差点给林酒一巴掌。
林酒怎么会是软柿子,一把捏住了方大成挥过来的手腕,顺手在他的腕骨凹槽用力一挤。
方大成吃痛唉哟一声,林酒伸出另一只手,拎着方大成的后颈衣领,把他直接从地上拎了起来。
方大成被直接拎起来,马上知道林酒估计是个硬茬,也就顺坡下驴,嘴里嘟囔着“儿子怎么还能动手打老子”“看我不给你个教训”,一边倒也站直了身体。
男人在地上摸索捡起了自己的眼睛,重新戴上,然后从地上踉跄站起。
他涨红了脸,双眼因为屈辱而泛着一些泪光,面颊被耳光打得红肿破损。衬衫领口也被扯得皱成一团,整个人狼狈不堪。
“方先生您先去服务台旁边椅子上坐一下,我给您拿点冰袋敷一敷。”林酒对男人礼貌道。
男人也知道自己现在估计看起来不太体面,就点点头,先扭头出去了。
“方大爷您也先休息吧,我帮您劝劝。”林酒回头对方大成说。
“还是小姑娘你懂事。”方大成在病床边坐下,说道,“这个儿子从小就和我不亲。因为我和他妈以前年轻的时候经常吵架,到现在还记恨我呢。”
“可父子哪有隔夜仇呢你说。”方大成叹气道,“现在我都住院了,他们都不来看我,让别人知道了像什么话。”
林酒没接话茬,说:“我先去给方先生拿冰袋,您先躺会。”
林酒回到服务台,找出两个冰袋,裹上纱布,递给来访的男人。
男人低着头说了声谢谢。
林酒又递过去访客登记表,柔声说:“刚刚看你着急,就让你先进去了。访客登记信息帮我补一下呗。”
男人点点头,左手托着冰袋,右手补录访客信息。
方仲金。
林酒看了一眼信息登记的名字,默默记下,对他说:“方先生您先敷着,不赶时间就多敷一会儿,待会给您再稍微擦点药。不然这个样子明天上班会看起来更严重的。”
方仲金点点头,对林酒道谢。
林酒去饮水机旁边拿回刚刚放在那的杯子,回来的时候路过六人病房,就看虚掩着的病房门后,几个老头朝她招招手。
林酒在脑子里过了一下六人间病患的信息,对上了方脸的是唐国新,胖胖的是蔡爱民,戴眼镜的是马松,秃头的是赖强。
“怎么啦?”林酒端着杯子问。
老头在她身后关上病房门。
“丫头子,老方家的事儿你别掺和了。”方脸老头唐国新对她说,“我们都听到了,老方又和他儿子吵起来是吧。”
“何止呢,都打起来了。”林酒撇撇嘴说。
“啧。”几个老头都一脸的不屑。
“我们以前都是一个厂的,为什么现在都不和老方一起玩。”唐国新说,“因为老方这人不地道,我们不爱带他玩儿。”
“怎么说?”林酒好奇问道。
“你自己知道就行,别和老方说是我们几个老头嘴碎啊。”蔡爱民嘱咐道。
林酒点点头。
蔡爱民马上迫不及待的开口道:“老方这人,以前在厂里的时候就是溜奸耍滑,要干活的时候都缩在后面,发东西了冲在第一个,能多拿多占就撒泼打滚要多一点。”
“现在闹成这样,主要是他年轻的时候,爱喝酒,喝多了还回去打老婆。我们以前都住在一片儿,都是厂里分的房子,邻里邻居的,小区里哪个不晓得。隔三差五就打老婆,他老婆喊得啊,啧啧。我们听了都不忍心,何况他儿子。”蔡爱民一脸嫌弃的说道。
“然后我们也不好劝,也不是没劝过,一劝他不好这样打人的,他就吹胡子瞪眼的,说我们是不是看上他老婆了,是不是想偷人。”戴眼镜的马松很无语的补充道。
“他自己在外面前后轧了不晓得多少姘头。姘头跟他要钱花,他就回去勒掯他老婆拿钱。”
“那他自己赚的工资呢?”林酒问。
“抽烟喝酒呀,有时候还赌钱,成宿的打牌。”赖强说。
“我也打牌,也抽烟,有时候也喝一点。但是家里事情也做的呀。”唐国新说,“总要有点分寸的咯。哪有老方这样的,好事情都要占的,儿子从小到大不管的,连学费都不出的,后来老婆把儿子养出息了,马上贴上去了。”
“我们也不是什么道德模范么总也有个人样的。老方是一点人样都不要的。”
“丫头子,你晓得他为什么突然又发疯折腾他儿子啊?”蔡爱民说。
“为什么啊?”林酒顺着问。
“因为我女儿每个礼拜都要来给我送点什么酱肘子啊烧排骨啊,打打牙祭。每次么多烧一点,给大家都分点。”蔡爱民说,“他看到么眼红呀,觉得有儿子不来看他,跌面子了。”
“他也是搞笑的,年轻的时候说我就生了个女儿,绝后了,说自己有个儿子,不知道明里暗里说我多少次。”蔡爱民得意道,“你看,老了送饭还不得是女儿。”
林酒看他主要是想显摆一下有女儿给他送饭,看破不说破,笑着点点头。
“总之,”唐国新说,“他们家的事儿你别掺和了,老方年轻的时候就是无赖,碰到就甩不掉的,别回头你好心帮他劝劝,他还投诉你,去你领导那儿闹。这种事情他没少干。”
“就是就是。”马松说,“我们老年人的名声都要被这种老赖皮败坏了。不是我们老年人坏,是坏的这个老头啊,年轻的时候就坏!”
林酒连连点头,表示知道了。回到走廊上,看了看方大成的病房,想了想,上前敲门。
“方大爷,您儿子被打得可能单边耳膜穿孔了。”林酒说。
“怎么可能!”方大成跳起来,“我很有分寸的,怎么可能给他打聋了?!”
林酒沉默的抿抿嘴。
“妈的,我就说老太婆这么养儿子肯定要养废了的!身体这么弱!碰一下就受伤戳一下就跌倒的!有什么用!”方大成生气的锤了一下病床。
铁质床架咚一声。
“这下好了,这么弱个儿子,照顾我也照顾不好,有什么用!”方大成骂道,“养儿防老养儿防老,有什么用!送饭也不会送!身体么这么差的!废物!”
方大成骂了一会儿,突然看了林酒一眼。
林酒:?
方大成怒容一敛,突然摆出一个祥和的笑脸,问:“丫头子你在这里一个月能赚多少钱?”
林酒楞了一下,她还真不知道,只能敷衍道:“没多少,护士也就一个月三千来块。”
“这样吧,你给我做保姆,我退休金多的,等我出院了你跟我回家去做保姆,我一个月也给你三千块钱。”方大成一脸大方,“要是后面合适么可以再加。”
林酒定定的看着方大成,然后嗤笑一声,转身走了。
她只是想试探一下,方大成对自己儿子到底有没有正常人会有的心疼,没料到主意还敢打到她身上来。
林酒回到服务站,给方仲金找了一管破皮也能用的外用药膏。
“你爸是糖尿病入院的,”林酒用棉签沾了药膏,轻轻擦在伤口边缘,“糖尿病呢,是是目前已知并发症最多的一种疾病。”
方仲金想要伸手接过棉签,被林酒轻轻躲过。
“嘘,好好听我说。”林酒目光跟随棉签,继续缓缓涂药,“血糖控制不容易的,很多东西不能吃。虽然有代糖可以用,但是很多老年人都不听医嘱,就爱喝白粥吃面食,人类喜欢升糖快的食物,会带来幸福感。”
“酗酒赌钱的人呢,自控力一般都很差,很难遵医嘱忌口。你懂我意思吗?”
冰凉的药膏涂在伤口上,隐隐有些痛感,但是冰敷许久的面颊也很木然,涂药并不难受。
“别看现在退休老人都生龙活虎的,其实老年人,尤其是得了糖尿病的老年人,”林酒加重语气,“到了冬天,肢端对冷热的感知不是很敏感,经常被烫伤的。”
“要是手脚被烫伤就很麻烦了,走也走不了,日常生活也不能自理。”
“又跑不掉,又打不了人。”
“说回糖尿病,血糖控制不好呢,糖尿病的并发症就会很多,比如眼睛会瞎掉,手脚会烂掉,心血管疾病突发起来,一个冬天就够把人送走了。”
“你听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