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主，你不是一直不肯解开我的封印吗？”
高山之巅，少年神官坐在悬崖边上，他光着脚丫，腿上的裤子卷到了膝盖的位置，雪白的脚丫和小腿无聊的晃荡着。
一朵云飘了过来，他调皮的伸手捧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腮帮子都鼓了起来，然后狠狠一吹，一股云雾便化作烟丝，飘了出去。
那云朵消散，他抬眼向远处看去，半山之中云朵并不算厚，稀稀疏疏，却将地面大部分的视野挡着，他看着身下那一座岛屿城池，双目之中有些期待，有些向往，也有些深深的困惑。
他身后老神官盘膝而坐，一双眼皮之上，落了几点黑色的老斑，一动不动，如是长眠。
“殿主，我封印都解开了，接下来是不是可以下山了。”
“还不行。”
老神官眼皮微动，缓缓开口。
“怎么不行，不行的话你解开我封印做什么？”
少年神官不满的嘟起了嘴，他随身躺下，抬眼看着老神官，眼神里都是不爽。
老神官缓缓的睁开了眼，低头看着他，双目之中，是满含深意的笑容。
少年神官却是不干了，他瞪大眼睛，把那一双眼睛瞪的像是灯泡一般大，狠狠的看着老神官，很快，那一双眼便红了起来。
他懊恼的闭上了眼睛，一双手拼命的揉着眼皮，直到里面渗出水来，痒痒的，像是充满了异物，越揉越难受，越揉越想揉。
“你看，你这么用力去表达毫无用处的情绪，结果换来的只有毫无意义的痛苦。”
“殿主，您就少故弄玄虚了，自从我上了山以后，这些东西听到我耳朵都腻了，要不是打不过你，谁受你这鸟气，我早把这破殿全部给砸了。”
少年神官不屑的看了看身后的神殿，嘴角翘起的弧度，正是满满的鄙视。
“什么神灵，一群盗取人道气运的垃圾，连生灵都算不上，殿主你说你一辈子守着这么一个破庙有什么意义，给盗墓的看门？要我说，你明明知道那些神灵都是什么东西，却还敬着，尊着，供奉着，真是丢九阶的脸。”
少年神官撇了撇嘴，随手在地面上石缝里折了一根草，叼在了嘴里，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
老神官却不吃他这一套，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道，“神殿就在那里，没人拦着，你想砸就去砸。”
少年神官闻言身子后仰，看了那威严庄重的大殿一眼，翻了翻白眼，有些无趣的躺在地上，哼哼了起来，表达着内心的不满。
“哼，要不是我打不过，我早就做了。”
少年神官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小声嘟囔着。
老神官却是笑了，他看着少年神官道，“你看，你也知道你打不过，而不是不能打。”说着，老神官看着山下的无边无际的地面世界，叹息了一口气。
“一万年来，天地间诞生出无数的人杰，岂是只有你看出这神殿的端倪？难道他们就不想打破这世间的屏障，将这一座高高在上的神殿彻底砸掉？”
老神官摇了摇头，自问自答道，“他们都想，因为只有没了这座神殿，他们才能够冲破那道横在他们身上的那道天堑，去往更高的境界。”
“可神殿就在这里，一万年来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试图登上这座山，将这一座神殿打破。”
少年神官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了，“为什么我这么小，这么弱都想着推翻神殿，那些那么强大的人，却反而沉默了呢？”
“因为他们知道天高地厚。”
老神官笑了笑，叹了一口气，伸手抚摸少年神官的头。
少年神官挣扎过去，老神官却也不恼，而是眼神有些迷离的看向远方，又叹了一口气。
“也是因为你还是少年。”
“这和年纪有什么关系。”
少年神官翻了翻白眼，有些鄙视那些曾经的大佬们。
“怂就是怂，一百岁还是怂，还不如一个小孩子。”
老神官笑着道，“或许他们觉得自己不是怂，而是在等待时机呢？”
“呵呵。”
少年神官撇了撇嘴，老神官也不在乎，只是依旧笑着。忽然少年神官瞪大了眼睛，像是想到了什么，猛然转身，不可思议的看着老神官。
“等待时机？殿主，你是说那些人都还活着？”
老神官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道，“有些还活着，有些换了一种存在的形式，还有一些，则算是找到了继承意志的载体。”
说道这里，老神官忍不住感慨道，“上万年来，天地之间诞生的人杰实在太多了，即便神殿挡着了这些人继续向上的可能，但他们乃是因天地造化而生，又岂会平凡收场。”
“那这世界也太可怕了吧。”
小神官咂舌，看着不远处那一座岛屿，上面宫殿如云，道路如雨，浩浩荡荡，以往看，只是有些向往，现在看则多了几分恐惧，他忍不住指着神都道，“殿主，是不是神都也有那样的存在。”
“有。”
老神官点了点头，神都乃人族气运之颠，当然不可能没有。
“这世界真大。”
小神官想了许久，忍不住惊叹。
不只是空间的大，还有时间的大，大到那些本该死去的人，千万年之后还有可能重新站到这世界舞台之上。
真是不可思议。
老神官点了点头，对此很是认同。
两个人都沉默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少年神官忽然看着老神官，有些好奇的道，“殿主，你明明都九阶了，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在待在神殿啊。”
他一双眼睛忽闪忽闪，满怀期待的瞪大眼睛，似乎是对这个问题已经好奇了许久。
老神官愣了一下，他想了许久，才终于开口道，“我少年的时候，被神殿选取成为一名神官，在神都之中行走，如无意外，本应该在人间的崇敬之中度过一生，但我平生最爱读书，所以舍弃了行走神官的职责，回到神殿，终日与书为伴。”
老神官说着，有些感慨，“或许是读的书多了，世事就看的更清楚了，很多东西就越来越明朗。什么信仰啊，什么修为啊，未来啊，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少年神官不由龇牙，什么叫修为不重要，不重要你还上了九阶。
似乎是看出了少年神官眼中的疑惑，老神官笑了笑道，“很多人以为，修为是靠着苦修而得到的，但其实，有些人的修为是天生便有的，从出生到白发，人世间没有比这场修行更像修行的了，所以我只需要看书，扫地，教教小神官，修为自然而然就涨了。”
少年神官牙更疼了。
老神官却像是毫无察觉一般，笑了笑，继续道，“当我的修为到了九阶以后，我生出了很多疑惑，对这个世界又有了新的看法，我第一次有了离开神殿，去这个世界到处看看的想法……当然，这主要是因为，我修为到了，这世界基本上已经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阻挡我了。”
“那你离开了没有。”少年神官瞪大了眼睛，满怀期待。
老神官却是忍不住大笑道，“那自然是没有的，否则我现在岂会和你说这些。”
少年神官吐了吐舌头，他是沉迷进了故事之中，所以才会明知故问，想了想，他又看着老神官问道，“那你为什么没有下山。”
“因为我遇到了一个人。”
“一个人？”
老神官有些感慨，“没错，一个人。”
小神官来了兴趣，他从悬崖边上翻过身来，双手支撑着下巴，满怀期待的看着老神官。
“那个人是谁，为什么他能阻止你，他也是九阶吗？”
老神官摇了摇头，“那个人没有修为，他是谁我也不知道。那天他在路边下棋，却没有对手，所以我就坐了下去。”
“没有修为！”
少年神官却是惊呼出声了，没有修为的人居然能够阻挡老神官，这简直太玄幻了。
“那又什么奇怪的，天地之间人人都有其长处，只要沉下心来，肯定能够有所收获，学到些什么。”
少年神官撇了撇嘴，他最不爱听人说教。
老神官也不恼，笑了笑，继续道，“那一局棋可能是我一辈子遇到过最神奇的棋局，不知道为何，下棋的过程之中，我隐隐约约看到了这片世界未来的一角。”
少年神官瞪大了眼睛，他张了张嘴，心有疑惑，又生生止住，不忍打断。
“天地之间，道法万千，能够看到一线未来的法门并不是没有，比如那世人皆知的三本易经，但那三本易经看到的未来，都不够远，不够大，不够具体，也不够真实。”
老神官眉头一凝，道，“可我在那棋盘之中看到的未来，却是每一步都有迹可循，那结果，自然也就万分真实。”
“那您看到了什么？”
小神官小心翼翼的问道。
“我看到了灭世之劫。”
老神官叹了一口气，小神官瞪大了眼睛。
“真的假的。”
小神官忍不住问道，不是问老神官有没有骗他，而是问灭世这件事的真假。
“我当时也这么问那个下棋的人了，他说，下棋这件事情，往往从一开始就要看出结果，但对手的结果，和自己看到的结果必然是完全不同的。”
老神官凝重道，“这本身就是矛盾的。”
“那人没说，但我猜测，他看到的景象，应该和我是相反的，我看到的是灭世，他看到的，就必然是盛世。”
两个相反的结果，在同一副棋盘上出现了。
“我们手中的每一个棋子，都在促成我们看到的景象。”
“那一局，最终没有下完，在最后的博弈之中，我终究不敢落子。”
“为什么不敢落子，万一你扭转乾坤了呢？万一你落子以后，灭世就变成盛世了呢？”
小神官忍不住大急，手执黑白，左右天下这样的事，是何等的豪迈，就算是输了，也是满腔热血。虽败犹荣。
老神官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后，叹了一口气，道，“那盘棋太大了。”
少年神官也沉默了。
棋盘很小，可天下很大，如此大的天下，落在一座小小的棋盘之上，兴亡一瞬，未免太过残忍。
沉默了一会之后，老神官接着道，“那盘棋下完之后，我问那人，下棋的人是谁，棋子是谁，每一颗棋子落在哪个位置上，才能导向最好的结果。”
少年神官紧张的抓着衣角，他知道这才是这盘棋的关键。
老神官无奈的苦笑一声，道，“那人把棋盘一翻，瞪了我一眼，骂了我一句有病，转身就走了。”
“啊……”
小神官惊呼一声，这个故事以这样的方式结尾，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
老神官却是笑了，“那人走了以后，我问路过的一个神官，这才知道，那棋盘是神殿专门放在路边，供人们停留时消遣用的，时不时就会有人去下上一局。”
“那这一场棋局岂不是你的臆想？”少年神官瞪大了眼睛，有些索然无味，没想到这么刺激的故事，到最后竟然是如此平凡。
“或许是吧。”老神官叹了一口气，“那或许是我自己的幻像，但我觉得或许还有另一个可能。”
“什么可能？”
“我一生读书，因读书而达到九阶，或许终究是沾染了一些人道气运，那一场棋局，未必不是那人道气运给我的提示。”
少年神官愣住了，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解释。
“那次棋局之后，我坐在棋盘前想了九天九夜，最后放弃下山，转身就回来了。”
“为什么，你想到了什么吗？”
“棋盘一直就在那。”
少年神官不解。
老神官却笑了，“那一副棋盘是给人消遣的，有没有人下，谁在下，每一颗棋子落在哪，其实都不重要，因为棋盘一直都在那，只要棋盘还在，一切都还有可能。”
少年神官依旧是一脸的懵懂，完全不知道老神官想表达什么意思。
老神官凝眉，指了指山外的天地。
“你好好看看，这整座世界，不就是那一副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