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不明白华夏的人际交往，为什么要搞得那么复杂。”何宇白不屑地说道，“美利坚多好，直来直往，有什么说什么。”
“复杂吗？我没觉得复杂，这是我们华夏文化的一种体现。如果是好事，我们也很愿意直截了当地告诉别人，但倘若是坏事，我们习惯用委婉的方式提醒别人。”张昀无意识搅拌着剩下的爆肚，看向何宇白，“你难道不觉得，直接指出别人的错误，对对方来说是一种冒犯吗？”
“我不觉得。”何宇白一口吞掉一大块爆肚，含糊地说，“直接告诉对方，能让对方最快地改正，弥补做错的事。这难道不好吗？”
“这样当然是好的，直接确实能最快解决问题。”张昀微微一笑，“但做事需要直接，说话却不行。你有没有想过，你之所以觉得直接告诉别人能让他改正，是因为你是这样的人呢？”
何宇白想了想，道：“如果你告诉我我哪里有错误，我肯定会改掉。”
“所以你就会认为，直接指出对方的错误，是最好最有效的。”张昀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微微抬手，“但这个世界上，有着形形色色的人，每个人的想法都不相同。有人直来直往，有人阴沉狭隘，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和你一样，能够虚心接受别人的建议。
“有些人如果被人指着鼻子说‘你这样做得不对’，他可能会觉得，你瞧不起他，你在蔑视他。他们嘴上不会反驳你，但心里会记住你的所作所为。于是等到未来的某一天，你就会发现，你莫名其妙多了一个仇人。而这个仇，竟然是因为你当初的那一句话而结下的。
“所以，为了让一切做到最好，我们华夏人选择绕一个弯子，委婉地提出建议。”
何宇白闻言，沉吟片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好像有些道理。但还是很复杂。为什么一句话的事情，要想得那么长远？”
“那是因为你更习惯国外的相处方式吧，这对于华夏人来说，是刻在血液里的。我们习惯交朋友，而不是结仇人。就像在国际上，华夏从来不畏惧任何一个敌人，但我们也从来不会主动和别的国家交恶。这是我们的处事原则，这是我们的中庸之道。”张昀笑着说道。
“哈！‘中庸之道’，我听过这个词。”何宇白好像在为自己终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词语而雀跃，“中庸嘛，不就是你好我好他也好，和稀泥的好好先生吗？这种思想也值得吹捧？”
张昀皱了皱眉头，无奈地道：“你个假洋鬼子，能不能别只会从字面上理解我们华夏的文化？中庸如果表达的真的是和稀泥的好好先生，我们华夏早就成了某个连自己的军队都没有的中立国家了。我们怎么可能一路走到今天？中庸之道，可是我们华夏文化长久不衰的重要依凭之一！”
何宇白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在他稀缺的历史知识里，凡是只会和稀泥的好好先生，差不多都被干掉了。
可是“中庸”这两个字，在他的印象里，好像就是和稀泥的意思啊？
难道还有其他意思？
何宇白有些不明所以，但他对此产生了一些兴趣。
“我一直觉得美利坚的文化是世界上最好的，也是最适合我的。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想多了解了解华夏文化了。”何宇白饶有兴致地说道。
“好吧。”张昀将吃得一干二净的爆肚盒子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喝了一口水，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教师做派，“小葵花爸爸课堂开课了！今天我就告诉告诉你，什么是华夏文化。”
“呵，装得跟个传教士一样。”何宇白很是看不顺眼。
张昀没在乎何宇白的吐槽，他说道：“其实呢，我们华夏的许多文化，是融入到了我们华夏人民的日常生活之中的，许多东西都是下意识的反应，你再待一段时间，大概也就能明显感觉出来了。
“想要搞清楚华夏文化的含义，你首先得知道三个词；君子，礼仪，和你不明白的那个中庸。”
“君子我也知道，就和英格兰的绅士一样嘛。”何宇白插嘴说道。
但张昀摇摇头，纠正道：“君子，某些方面确实与国外的绅士很像，但其本质，却与绅士截然不同。绅士是一种体面，一种礼貌。哪怕一个绅士穷困潦倒，眼看就要饿死了，他也要保持自己外表的光鲜亮丽，要做到拾金不昧，做到ladyfirst等等等等绅士应该做到的体面。这我说的对吧？”
“嗯……我还以为你要说绅士只知道保持外表的光鲜亮丽呢。”何宇白点点头，“确实，绅士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要保持自身所严格遵守的一切。”
“这就是华夏的君子与绅士不同的地方。”张昀解释道，“绅士有其标准，有其体面，而对于君子来说，从古至今，也没有一个人能够说清楚，到底什么是真正的君子。
“也就是说，华夏的君子，并没有准确的定义。一个穿得人模狗样的土老板，嘴里说的都是文明用语，但他面对那些不如他的人，展现出来傲慢和鄙夷，他就不是君子。而一个哪怕浑身脏兮兮，开口闭口都是‘他妈的’、‘你妈的’的人，如果他能够在有人需要帮助的时候，毫不顾迟疑地伸以援手，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是个君子。”
何宇白困惑了：“这是什么意思？没有准确的定义？那你怎么就能判定一个人到底是不是君子呢？你举的两个例子，我觉得都不带有普遍意义啊？”
“好吧，那我换一个表达方式。”张昀思考了一下，说道，“在华夏，君子确实是没有准确的定义，但我们华夏人，却可以从君子的反面，来论证什么是君子所为。”
何宇白问道：“什么反面？”
张昀回道：“小人。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君子成人之美，小人乘人之危。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没有人能说明白日常生活中，一个君子应该怎么作为，但你现在随便拦下一个人，问问他们小人是什么，他们都能给你说出所以然来。”
“小人……小人就是坏人吗？”何宇白品了一下，问道。
张昀摇摇头：“小人不一定是坏人，但坏人肯定是小人。这样吧，我就再给你举个例子。”
说着话，张昀四处打量了一下，看到对面的奶茶店里，坐着一对情侣，正你侬我侬，相互依偎。
张昀便指了指那一对情侣，对何宇白说道：“就像那对情侣一样。如果我看到那对情侣，我心里想的是‘真好啊，真羡慕啊，他们真幸福啊’，我就是君子，这是一种广义上的‘成人之美’。
“但如果我看到那对情侣，心里想的是‘那女的真好看，要是我媳妇儿就好了’，或者‘那女的一看着就很骚，床上一定很带感’，再或者‘那女的看面相就知道，交过很多男朋友，那啥估计都变色了’……那我就是一个小人。
“这样，你明白了吗？”
“……”何宇白听了张昀举的例子，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这么清楚小人的心理活动，你是不是……”
“告辞！”张昀满头黑线，拱手就走。
见张昀满脸郁闷，何宇白赶紧笑着拉回张昀，说道：“开个玩笑。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的意思是说，在华夏文化里，君子没有固定的含义，但小人却有。不去做小人做的那些事，想小人想的那些东西的人，就是一个君子，哪怕他邋里邋遢，满嘴脏话。”
张昀点点头：“没错，差不多是这样。”
“可是一个满嘴脏话的人是个君子，这种论调好像也不符合现在的价值观吧？”何宇白抛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当然不符合，所以我们才要讲礼仪。”张昀则说道，“也就是我们华夏文化中强调的——礼仪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