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的春秋更迭。
五神山上。
小夭年少居住的殿内,四人正在用餐。
啃了多年的鸡爪,在某一天中午,小夭突然就觉得腻了。她现在独爱莲花羹莲花糕,清香味甜。总能让她贪嘴多吃一些。
坐在她身边的璟看她又要起身,将勺子又挪了挪,小夭气恼,要从璟手里抢勺子,眼睛却瞪着坐在对面的玱玹。
“陛下!有人当你的面克扣我的口粮,你不管?”
玱玹垂眼,只当没看见没听见,执筷又往阿念的碗中夹了块酥鸡。
“姐姐,你就少吃一些吧,这都喝了三碗了。都老大不小了,当心积了食,又该折腾璟了。”
阿念夹起鸡块,小口的吃着,对于这个姐姐也是颇为无奈。
小夭伸着手指,一一点过,一个两个三个,合着她成了外人了。
恼归恼,心里却是知道璟不让她多吃是对的。一甩袖子,转身便要出了房门。
“算了,不吃就不吃,我出去转转。”
璟见她这样,刚想起身就被小夭按了下去。
“你坐着,你刚才一直抢我勺子,都没空吃东西,好好吃你的饭,不许跟着我,”
走出殿外数十步,望着远处云海,小夭停住了脚步,缓缓转过身望着房内还在用餐的三人。
神族的寿命真的是太长了,可长归长,总是有尽头的。
漫长的时光,会将花般的少女变成枯槁的老妇,会将意气飞扬的少年变作枯骨,会将沧海变成桑田,会将平淡经历变作刻骨铭心,也会将刻骨铭心变作过往回忆。
这顿家宴,怕是最后一次了。
待到小夭溜达回来,发现阿念已经不在殿内,玱玹却坐在椅子上没走。
小夭跨过门槛,往殿中左右看了看,璟居然也不在。
坐在椅子上喝茶的玱玹,看到小夭回来,招手示意她过来坐下。
“我让阿念带着璟去将你以前的东西整理整理。”
见小夭一脸疑惑,玱玹给两人各斟了杯茶,淡淡开口。
茶杯端起,又放了下去,似是在思量什么,片刻后,玱玹嘴角含笑,神神秘秘的对小夭说道。
“我近来得了个逆天的宝物,想给你看看。”
小夭翻着白眼。
“什么宝贝这么稀罕,还得把他俩支开,单独给我看?”
玱玹从怀中掏出一件一个不大的木匣,打开木匣,里面是一柄小小的古镜。镜面模糊,照不清人影。
“这是溯洄镜,与狌狌镜有异曲同工之妙。”
小夭虽是年纪大了,但性格却是没怎么变。从玱玹手中接过后,拿在手上左右瞧瞧,又丢给了玱玹。
一脸你没事吧的表情看着他,拈起一块糕点塞进了嘴里。
“这镜子叫溯洄镜。你听这名字也该知道它的作用吧。可随主人自己心意回到过去。镜子可用次数不多,具体用过几次了我也不清楚,但应该还能再用两次。”
玱玹眸光幽深,神情怅然,看了一眼手中那柄小小的镜子,又递给了小夭。
小夭听了玱玹的说完,表情略带迟疑,却并没伸手接过镜子。
她听明白了,这等于是个多了条命的法宝。
不对,不是一条,是两条。
“这镜子居然有这样逆天的能力。不过你给我干嘛?你是帝王,这镜子你拿着比我有用。我不要!”
“你先别急着推辞,正因为我是帝王,所以我拿着这镜子也没用。因为无论回到什么时间,我最想要的依旧是一统大荒。最想要的永远是那把椅子,即使重回过去,那些选择我仍然会去做。所以回与不回,都是一样的。”
玱玹转动着那柄古镜,嘴角虽然在笑,神情却有些许落寞。
“而你不一样,小夭。你年幼受尽苦楚的那三百年,对我来说,始终是个心结。况且我是有私心的。都说人死如灯灭,哪怕是只做兄妹,我也不想咱俩只有一世的缘份。”
“当初我妒心大起下令暗杀璟,险些酿成大错。后来你虽然向我求了情,但形势所迫,我还是杀了相柳。这三件事,每一件让我想起来,都觉得对不住你。
小夭,你与璟这一世活得很好很圆满,我也一直觉得这样的结局很好,但如今我既然得了这溯洄镜,还是动了些心思想来弥补点什么。”
见小夭还要推辞,玱玹把镜子一把塞在小夭手里,起身就走。
“你先拿着,用与不用,你自己看着办。”
十五日后,回春堂。
小夭躺在床上,干裂的嘴唇张了张,声音细若蚊鸣,抬起的手又放了下去。
涂山璟面如死灰,那双往日温润如春风的狐狸眼,此刻却是水汽升腾,紧握着小夭的手也自己不停的颤抖。
小夭原本半眯地眼睛缓缓睁开,颤巍巍的伸出手将璟挂在眼角的泪抹去后,嫣然一笑,声音嘶哑,却带着一丝不明察觉的释然。
“别哭了,总归有这么一天的。”
小夭不开口还好,一听小夭这么说,璟却是再也忍不住了。他紧紧地抱住小夭,悲痛大哭出声。
小夭用手轻轻的拍着璟的后背,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
“璟,你将大肚娃娃拿给我。”
璟从床头的橱柜上将那个用扶桑神木雕刻的大肚笑娃娃拿来,放在了小夭手中。
把玩了数千年的木雕娃娃,表面光泽,大大的脑袋,大大的肚子,穿着石榴图的肚兜,咧着嘴,笑得憨态可掬。
小夭摩挲了许久,突然感到手中刺入一阵寒意,冰凉刺骨。蓦地松了手,滚落在被褥上的大肚娃娃,依旧在笑。
却在底部的位置,裂了一丝细小的缝隙,从里面发出微弱的光芒。
小夭凝视着那个娃娃,闷声咳嗽了两声,璟见状,连忙将小夭扶住,为她输送灵力。
待到小夭脸色好一些后,璟将小夭轻轻推离一些,从袖中摸出一柄镜子出来。
小夭看清那镜子的模样后,表情僵了僵,而后叹息一声。
那日从五神山离开时,小夭将镜子丢在了桌子上并未拿走,不曾此时出现在了璟的手里。
“小夭,我知道你不愿意,可我这次若是放手,你就是真的消失了,我该怎么办?”
璟一边颤声说着,一边擦拭着镜面。小夭见他如此,伸手握在了璟的手腕上。
“你和哥哥都钻了牛角尖,就算再活一次,又有什么意义呢?”
小夭轻咳了一声,垂眸看着散落在床上的白发,轻声说道。
璟见她如此平静的看待自己的生死,心中痛苦万分,眼神中全是自厌自责,带着无尽的苦楚。
“可若是你没有受尽折磨,灵力被毁,怎么会早早的就这样……”
正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扣响,璟不想此时有人来打扰,还未开口,门就被轻轻推开。
竟是阿獙。
阿獙一身黑衣走进房内,看着床榻上的已是回光返照的小夭,眼神悲伤。
他走近了一些,注意到了躺在床一角的大肚娃娃。嘴唇翕动,对璟轻声说道。
“涂山族长,我与小夭有些话想单独说说,可否回避一下?”
小夭如今的情况,三人都心知肚明。璟自然是不肯在此时离开小夭的。
阿獙见璟不愿,也不再坚持。他用灵力将大肚娃娃卷在面前,看到那泛着微弱光芒的细缝,心中长叹一声。
就当,他是个背信弃义之人吧。
“前王母与炎帝是结拜兄妹,所以对共工有所照佛,我与相柳就因此相识,他是九头妖,我是魅惑兽,算是有些惺惺相惜的君子交情。”
小夭倚靠在床头,手慢慢攥紧,她不知阿獙为什么会突然提起相柳。
那个白衣胜雪的红尘过客,已在多年前泯灭于这世间,一丝痕迹都未曾给她留下。
阿獙没有看她,只是盯着眼前的大肚娃娃,接着说道。
“那日你毒发身死后,被黑帝送来,当时你被放置在一枚雪白的海贝中,气息微弱。黑帝说这枚海贝是王后在五神山上的宝库中无意翻出的。”
说到这,阿獙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小夭。小夭眸光颤动,心底隐约有什么东西在生根发芽,准备破土而出。
“王母说若没这枚海贝,你早就撑不过去了,但她也无法唤醒你,将你沉入瑶池,你身体奇异在水中沉睡可助你醒来。只是这醒来的时辰却不能确定,许是二三十年,或者一两百年,谁也说不好。”
“当晚,相柳来了玉山,本以为是找我饮酒闲谈,却不曾想,我醉酒离开后,他闯了瑶池的阵法。”
“我和烈阳赶到时,他正打开海贝抱着你,口中渗血,我们以为他对你不利,在吸取你的灵力,烈阳性急出手,相柳不放你只得硬抗,我察觉到你的生机越来越强,才知相柳许是在救你,便拦下了烈阳。”
大肚娃娃在灵力牵引,翻转,似乎周身都在发着莹莹的银色光芒。
小夭被阿獙所言惊住,心头剧震,气血翻涌下面色涨红,却强撑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目光死死地盯着阿獙,让他继续说下去。
璟眸光微沉,默默走到小夭身边,将灵力注入小夭体内。
“我问他与你可否只是普通朋友,你猜他怎么答我的?”
小夭似是失神的无意呢喃。
“怎么答的?”
“他说你心心念念的人是涂山璟,我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确实松了一口气,道了声那就好。”
“相柳不是不好,只是我很庆幸你选择的人是涂山璟。他有事求我,说无论他待会做什么,我都只能看着不许动作。我答应了。”
阿獙的表情怅然若失,手中迸发的灵力越来越盛,大肚娃娃发出的光芒也越来越耀眼。
“他先是拿出狌狌镜抹去了过往回忆,我心生不忍想要阻拦却想起承诺,还是松了手。
继而,听到他说,‘情人蛊同命连心,的确无法可解!当年我能帮玱玹解蛊,只因为玱玹并非心甘情愿种蛊,你根本没有真正把蛊给他种上。我却是心甘情愿,真正让你种了蛊!你三番四次要我解蛊,我一直告诉你解不了,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我的确没有骗你,我是真解不了蛊!’。”
时隔多年,阿獙依旧记得那时相柳说话时的表情。他心中一叹,神情悲悯,声音艰涩。
“我看着他拿起你的手,以指为刀在你们两人的手掌上横七竖八地划出一行咒语,血肉翻飞,深可见白骨,他说他解不了蛊却可以杀了蛊。”
“无数蓝色荧光缠绕你们身边,美如幻境,我还未来得及感叹,就见他拿了柄匕首狠狠的插进了心口。”
“他说你的蛊解了,从今往后,你与他再无关系,我想为他疗伤,他拒绝了。说是面对轩辕大军,多一条命少一条命也没什么不同。
我心中黯然总想替他做点什么,他却只让我将此事隐瞒,不让其他人知晓。我应允他请王母帮忙遮掩。
他说是你此生此世不愿再见到他,他也永不想再见到你。
那时战事吃紧,他应是许久不曾休息,唤醒你后又以命杀蛊,他却说不过是忙里偷闲,出来玩上一趟。
就连临走之时,他都将刚才的场面恢复如初,似是从未出现过一样。
再后来就是你要成婚前,他送来了一个用扶桑木雕刻的大肚娃娃,让我以我的名义的名义送给你。”
阿獙一口气说完,似用了极大的力气,神情倦怠,略带粗重的叹了一声。从掌心迸发出更强的灵力注入大肚娃娃中。
相柳,你听到了吗,我将你所做之事告知小夭,你可会怪我。
你九个脑袋九张嘴都不愿泄露的秘密,就这样被我明晃晃的说了出来,呵,你就算是怪我,也奈何不了我什么了。
我不愿她到死还被蒙在鼓里,她就算是伤心,也伤心不了多久了。
满室寂静,小夭脸色惨白,眼神空洞。
相柳啊相柳,你何其残忍!
为我所做良多竟不让我知晓分毫。
直至你战死,我都以为你是讨厌我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竟不肯给我留下一丝念想。
正在这时,只听咔嚓一丝轻响,半空中被阿獙用灵力卷着的大肚娃娃,一分为二,从中间滚落出一枚晶莹剔透的冰晶球。
冰晶球落在小夭手边,沁人心脾的寒意袭来,小夭却无知无觉般凝视着那枚耗了她许多心血的冰晶球。
冰晶球中,女鲛人旁边多出一个男人与女鲛人十指紧握。
小夭眼中朦胧,用手揉了揉眼睛,伏低了身子去看男鲛人旁边的题字。
有力自保,有人可依,有处可去,愿你一世安乐无忧。
这短短一句话似是雷霆万钧直插进她的三魂七魄,疼得她心底好似海底深处卷起了一道漩涡,在不停的搅动着她的心头血,疼得她想哭,想长啸想悲鸣。
小夭再也撑不住了,心绪激荡下,开始强烈的咳嗽起来,口中喷出鲜血,瘫软在了床上。
阿獙踉跄着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捂着心口看着小夭苦笑。身后的璟见小夭如此,惊慌失措下,催动灵力注入小夭体内,却丝毫不起作用。
谁也没注意到,被丢在一边的镜面上,有血迹慢慢隐于镜内,泛起了幽幽红光,转瞬即逝。
小夭躺在床上,望着顶账,眼睛眨了眨,泪水簌簌而落,哭着哭着便笑了起来。
相柳是存在过在她的生命中的,相柳是明白自己曾不可言明的心思的,相柳他是给了她所希翼的回应的。
相柳……
语气越来越轻,直至最后细若蚊鸣,话还未完,手就轻轻的滑落下来。
璟的身体一僵,没有低头看小夭。抱着小夭的手越来越紧。
匆匆赶来的玱玹,一脚才刚刚踏进门,便听到那声不似人声的哀嚎,身形一顿,险些摔倒。
“妹妹,你怎么不再等等我,哥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