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仓一口气跑到野外河滩边,然后把手里的水桶一扔,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思来想去,越来越觉得赵牌娘昨晚的话不像是瞎咧咧,不然为什么这么久了,巧珍连个响动都没有?还有巧珍妈那副得意的神态,真像是巧珍找了个好人家似的,这个女人,向来是狗肚里藏不住二两香油的,八成是真的。
满仓这样分析着,眼里便悄然蒙上了一层雾。想着平日里和巧珍在一起的时候,想着巧珍以往在自己面前乖巧伶俐的模样儿,想着她对自己的温柔和自己对她的好,满仓痛得七零八碎的心里,便又涌起一股暖流,对巧珍怎么也恨不起来。
满仓就在河滩边呆坐着。远处河洼里,是一片苍苍茫茫的芦苇荡。秋天了,芦花开得正旺,白花花像落了一层雪。阵风吹来,芦苇不约而同地随着风势朝一个方向倾斜,好似排练有序的舞者,风来,舞姿绰约,风过,娉婷玉立,并慢慢地在满仓眼中幻化成一个影子——巧珍的影子。他想不起曾经多少个月光如银的晚上,他和巧珍悄悄跑到这里看芦苇,低洼子沟没有好风景,这片芦苇便成了他俩的最爱,也见证了他俩最真挚的爱情。
可如今……
满仓不忍再看,他先是把头埋在自己弓起的两个膝盖间,然后又抬头两眼直勾勾盯着伸向身前的脚尖,直到两脚尖前的土地上爬满了一群又一群急着搬家的蚂蚁,才发现远处黛青色的山岚不知何时漫上了雨雾。雨雾先是一团一团的,后来变成了一片一片的,再后来,就连成了一张大网。大网像渗满了水,沉沉地,从远处一点一点地漫过来,漫到河滩上时,刚才还响晴响晴的天儿,便像一个说哭就哭的演员,淅淅沥沥地飘起雨丝来。
满仓懒懒地站起来,提起水桶无精打采地往连队里走。
雨,无声无息地,越来越密,路上的行人都在抱着头往家跑,唯有满仓孤独地孑行于雨下,感受着凉凉雨丝的无尽受用。满仓感觉到这雨柔柔的,像一把刷子,正在慢慢地冲刷掉他清晨在谢三娘家所受的耻辱,也在慢慢冲刷掉他对巧珍的那份感情和思念。在这冰凉的雨里,他对生活的那份激情和对爱情的那份渴望正逐渐在淡去,甚至消失。他知道,一个旧的满仓正在逐渐死去……
几天后,赵牌娘又满脸堆笑地来到满仓家。还没开口,满仓就抢先问:“巧珍的男朋友是做什么的?”
“哦,”满仓的话问得有些突然,赵牌娘的反应便有些失措,,但赵牌娘只是短暂地愣了一下后马上又回过了味儿来。她故意沉吟了一下说,“好像是在什么公……司,唉,我也说不好,反正听说人长得挺精神,家里条件也不错,在单位好像还是个什么管事的……”
得到了最后的证实,满仓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泡沫般彻底破灭了。他没有向人们暴露他的失望和愤恨,,反倒变得异常平静起来。他知道赵牌娘“猫头鹰进宅,无事不来”,一定是冲着他的婚事来的,所以不等赵牌娘开口,便主动说:“我同意和秀秀的婚事,你和我父母,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说完,若无其事地大踏步走出家门,同时一个口哨,唤走了正蹲在门口伸着舌头打呵呵的大花狗。
看着满仓潇潇洒洒远去的样子,赵牌娘咧着嘴笑了,满仓妈虽苦笑了一下,但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可她们哪知道,此时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的满仓,却鼻子酸溜溜的想哭。
“大花,过来,没出息!”见大花狗在拱路边的一只死鸡,满仓一声呵斥,像骂大花狗,又像在骂自己。
“李巧珍,你看着吧,我铁满仓也会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他在心里恨恨地说。
深秋的一个早上,满仓不声不响地去农场场部上了班,在农场畜牧科做上了文书工作。赵牌娘怕消息传到巧珍耳朵里,早早地就对满仓妈说,这走后门的事终归不光彩,知道的人越多对满仓不利,所以一定要管住嘴,挺过了这些日子就万事大吉了。
满仓的母亲就按照赵牌娘的嘱咐,闭紧了嘴,谁问就干脆说出去打工了,心想瞒一时是一时吧。
其实满仓妈是打心眼里喜欢巧珍的。这孩子心眼好,又聪明、能干,不像她爸妈那样贼道、势力。可人家毕竟是连长的千金,咱满仓没那好命哟!所以每每去场部见到一瘸一拐的秀秀,满仓妈就悄悄抹眼泪,抹完眼泪还悄悄劝满仓说:“也行啊,人只要图一样就行了。秀秀虽然腿脚不好,可人不丑,家境又好,还给你找了工作,也算是没有亏着咱。”
其实满仓的母亲对秀秀的了解只是凤毛麟角。秀秀虽是在爹妈的宠惯中长大的,却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骄纵、霸道不但没有,柔顺、懂事、善解人意却较一般女孩子更占了上风。这让满仓的心里多少有了些许安慰,加之秀秀的父亲在农场中学教书,母亲在门诊上班,这种知识分子家庭中的那种温馨、祥和的氛围,满仓还是第一次接触到,这让他新鲜,也让他迷恋,更让他向往。在这种环境中,满仓渐渐地淡忘了巧珍,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
在赵牌娘“两人原本就是同学,彼此都了解,犯不上再等”的有目的地催促下,一个月后,满仓和秀秀在农场场部举行了婚礼。满仓妈也不再掖着藏着,虽然满仓是给人家做了上门女婿,什么都不用她操心、置办,可这个朴实的女人还是尽自己最大努力为满仓和秀秀置办了一些她认为还算拿得出手的物件,并专门找了辆手扶拖拉机披红挂彩地送了去。
听洼子沟的老人说,这一天,什么都好,唯独不好的是,后来天边飘过了一道黝黑黝黑的云,直落向现在牛村南岗那个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