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料峭的初春并不比冰天雪地的冬日暖和多少。
李慎之缩在茅草堆里面,没有感受到一丝暖意,只觉得如坠冰窟。
流血不止的伤口正一点点带走身体的温度。
他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了。
常年在战场厮杀,他并不惧怕死亡,可他不能接受自己如同一条丧家之犬、缩在一户无主的破草屋里,悄无声息地死去。
他写给三川与盛京的求救信,此刻只怕还未送到,而许昌已经被攻破了。
苍山军以破竹之势入城,他手底下很多人选择了弃械投降。
早没了一战之力,不早日投降等着送死吗?
他心知肚明投降是唯一的出路,可他终究不甘心,存了一点妄想,于是狼狈地在城中四处潜逃。
可惜现在实在是逃不动了。
苍山军大概很快就会抓到他了——他不是没输过,但他没料到最终会死在他从未放在眼里过的敌人手上。
他累极了,再也没有力气像从前那样吃了败仗,便耐心地去反思、去回顾战事吸取教训。
他只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唯一守在他身边的心腹,语气沉痛地劝他:“将军,咱们主动投降,也许还能活命。”
李慎之费力地睁开眼睛看他,语气真切::“你走吧,别管我了。”
“将军!”
心腹还想再劝,李慎之却是松开了捂住腹部伤口的右手,朝他挥了挥,示意他不必再说。
“我不会投降的。”
他可以向太川王投降,但绝对不会自降身份向一个小小的郡守投降。
可以在楚熠与太川王面前婉转承欢的李慎之,此刻突然的尊严作祟。
他大概知道前路无望, 所以干脆保持一点高级将领最后的骄傲。
心腹见状,只能作罢,“既然将军不走,那属下就留下来陪您吧。”
李慎之不由得一愣。
他显然没想到,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竟然还有人肯誓死跟随他。
李慎之罕见地生出一点不忍和犹豫,正当他有些动摇的时候,外头的院门被踹开。
“快!这里有血迹!”
是苍山军搜到此处了!
李慎之下意识地要拔出佩剑,柴房的门也随之轰然大开。
“真的有人!”
苍山军来了不少人,小小的柴房瞬间变得拥挤了起来。
李慎之自知双拳难敌四手,他咬着牙,最终没动佩剑,只道:“你们要打要杀都行,只请你们饶我的部下一命。”
苍山军却像是没听到他说的话,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瞧,然后大声讨论:“是他吗?”
“肯定是他!长这么漂亮,不是他还是谁!”
他们说着话,眼神都没从他身上离开过,仿佛他是什么新奇的宝贝,少看一眼就能丢了似的。
李慎之瞬间就恼怒了。
这张脸曾经是助他平步青云的利器,与此同时,也是他常常为之羞耻的存在。
他是个渴望建功立业、名留青史的的男人,为人所津津乐道的却总是这张脸——这和勾栏戏院里被人评头论足、随意亵玩的低贱之人有什么区别?
楚熠与太川王也就罢了,毕竟他们都是万人之上的君王,可眼前这些出身微贱的苍山兵士们凭什么也敢肆意谈论他的脸?
可恨他现在毫无反抗之力,不能杀了这些贱民解气!
不如……不如一死了之,好过受辱。
他一时冲动上头,猛地拔出了佩剑——几乎是同一时刻,吵嚷的苍山军统统闭了嘴。
站在最前头的兵士们默契且反应极快地冲上来。
有人用刀鞘打在他手腕上,佩剑应声而落;
还有人 毛手毛脚地将他搀扶起来,掌心有意无意地按到了他伤口,他痛的直发抖。
那人还哎呦了一声,“对不起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这伤口包扎的不对啊,难怪流血不止。”
李慎之:“……”他痛得说不出话来,但是杀人的心更旺盛了。
围在他身边的苍山军又开始叽里呱啦地说话了:“别磨蹭了,快回大营去吧。”
“他这伤得及时治疗,再晚命该没了。”
“那快快快!他可是个大人物,郡守大人说了,尽量把他活着带回去。”
“切,什么大人物,现在不还是落在我们手里。”
“他是不是大人物不重要,重要的事郡守大人专门提了,是主公点名要留他一条命。”
“主公有吩咐,咱们就得照做!”
剧烈的疼痛让李慎之无法保持清醒,迷迷糊糊间,他隐约察觉到有人合力把他抬了起来。
出了柴房,冷风一灌,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僵硬了,结果这时一件带着血腥味与热气的外袍就落在了他身上。
久违的温暖让他迷茫了。
这、这些苍山军到底想干什么!
可他没力气思考了,彻底昏死过去。
再醒来是三天后的清晨了。
睁眼看到的就是那个搀扶他、却又好巧不巧摁在他伤口上的小兵士。
对方此时洗干净了脸,看着不满二十。
见他醒了,便龇着大牙笑起来,一副清澈又愚蠢的少年人模样,“哎呀,你可算是醒了!我都守你好几天了,生怕你死了!”
李慎之紧紧抿住仍显苍白的嘴唇,一声不吭,试图用眼神和脸色表达自己的不满与倨傲。
但少年人压根没有眼力劲儿,转头很是兴奋地端了一碗冒着清香的白粥到他跟前。
“饿坏了吧!你昏迷这三天,就勉勉强强给你喂了点米汤,我都担心你会不会活活饿死。快,喝点粥!熬好不久,温度刚好!”
热乎乎的、米香四溢的白粥令打定主意一言不发的李慎之陷入了 天人交战之中。
天知道,他有多久没吃上一口热乎饭了。
可他怎么能吃苍山军的食物?若是迫不及待地吃了,不就真成了一个毫无尊严的俘虏了?
他宁愿饿死,也绝不……长久没进食的肚子这时本能地打起鼓来,还越来越响。
不争气!
他又羞又恼,少年人却笑得更欢快了,“听听!听听!就知道你饿了!快喝吧!”
他不动,还在做垂死挣扎。
少年人歪了歪头,“没力气吗?要我喂你?”
“唰”地一下,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来,几乎是夺过了少年人手里的白粥,一股脑喝了个干净。
温热柔滑的白粥安抚了他的肠胃,舒服到让他忍不住想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可看到少年人盯着他傻乐的模样,他又生生忍住了,恢复成了冷若冰霜的模样。
少年人丝毫不介意,热情地接过碗,又问他:“你有其他需要吗?要不要起床解个手?我可以扶你起来哦。”
李慎之充耳不闻,扭过脸去。
“你累了?还想休息?也是,毕竟受了重伤,肯定没什么精神,那你接着睡吧,有事叫我。”
少年人站起身, 似乎准备离开营帐,又想到什么,回头说,“哦对,我叫林祁。”
脚步声再度响起,李慎之动了动,忽然出声道:“等等,那日和我一起的那个人呢?”
“他呀,他没受重伤,就和其他的俘虏住一起,现在应该也在吃早饭。”
其他俘虏也有早饭吃?有也吃不饱吧,指不定什么样。
李慎之狐疑地盯着林祁,“吃完饭呢?”
“吃完饭去做工喽!许昌城被搞得乱糟糟,不得有人从头收拾啊。”
李慎之冷笑着又问:“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
“唔,军医说你伤得太重了,要想活命得养几天。待你好得差不多了,再同其他人一起去做工吧。”
他、他也要做苦力?只做苦力?难道不该从他身上挖取更有价值的信息吗?比如三川、盛京等地兵力布防。
李慎之打量着林祁的军服,看不出品阶,应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兵士。
林开竟然只让一个毛头孩子来看着他?这算什么?想让他放松警惕?
他忍不住继续问:“林开呢?”
“自然也在用早饭啊!”
李慎之:“……”这少年实在不太聪明的样子。
他咬着牙:“吃了饭呢?他不来找我吗?只留你一个毛都没长全的孩子在我跟前,能套出什么话来?”
林祁有点不大高兴了:“你才毛都没长全!谁稀罕套你的话!林大人整日忙得团团转,哪里有工夫来管你!你可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要不是主公传了信来,说是要把你送去长沙,谁乐意管你是死是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