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平十三年的春天快要迎来尾声的时候,长沙郡北边的岳阳城开始人心惶惶起来。
作为郡内数一数二的繁华大城,守军的数量与战力居于全郡之首。
城中的豪强望族们也难得放下过去的恩怨与芥蒂,联起手来出动部曲与府兵,和城中的守军们一起对抗即将到来的敌人。
大半个长沙郡已经落入越地的襄军之手了,接下来就该轮到他们岳阳了。
消息一传开,难免人心浮动。
眼见风声日紧,东街上的严怀一家坐不住了。
长辈们聚在一起商量了一番后,接下来全家人就每天忙着蒸麦饼,麦饼蒸熟了再晾干,装进缝制好的布袋里。
菜园里的葵菜和大头菜统统拔干净,切成小块,用粗盐腌上,在太阳下晒得干瘪瘪的,再妥善地装起来。
忙活的同时,每日的伙食也大大地改善了,几乎顿顿有肉。
虽说他们严家过去经营酒肆,赚下不少家业,算是一个中等的富户,但也不至于天天吃得这般好。
世道乱了之后,更是战战兢兢,省吃俭用。
小孩子们不懂事,见到有肉,吃得可带劲了,从头到晚都欢天喜地的,跟过新年似的。
懂事一点的知道大乱将至,他们即将背井离乡,忍不住抽抽噎噎。
家里的老人更是边吃边泪流满面。
他们年纪大了,体力跟不上 ,不见得还能跑,一家人整整齐齐坐在一起吃饭的日子,也许不多了。
严怀作为一家之主,上有老下有小,知道家中气氛低沉,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更卖力地做逃难的准备。
一边叮嘱妻子将家中的衣裳细软打包好,一边给后院的骡子和驴多喂几顿豆饼,这放从前可是舍不得的呀,可未来还靠这些牲口使力呢。
何况现在再如何精打细算,都无法把家里的存粮全部带走,不如尽量多吃些。
实在吃不了的、带不走的,就只能装袋子里,然后深深埋入土里。
襄军一路北伐,次次都是大胜,想来搜刮的粮草财宝不少,不至于到了岳阳还要掘地三尺。
倘若将来他们还能回到家乡,还能从土里把这些带不走的东西再挖出来。
家里的事安排得差不多了,严怀趁着还风平浪静,抓紧时间把能卖的摆件都卖了, 换成银钱后, 又去买了些上好的刀剑。
这年头,刀剑可太贵了。
严怀心痛死了,可没办法啊,总要有些防身的器械,也能威慑心怀不轨的坏人。
他把刀剑分给家中的青壮们,“以后全家人的安全就靠我们了。”
妻子见了刀剑有些揪心,“你从哪里弄来的?要是让官府的人知道,抓你下狱怎么办?”
长沙的郡守见岳阳城富庶,便从原来的郡治长沙县迁到了岳阳。
同时还“跟风”来了个自立为王,封自己是长沙王。
为了防止城中生乱,特地立了条规矩,不允许平民百姓持有器械。
严怀倒是不怕,“现在官府的人哪顾得上这些小事,他们成天焦头烂额想着怎么应付襄军呢。”
“既然长沙王不打算弃城,城中的大姓望族也一个没走,也许这城能守得住呢?咱们就一定要逃吗?”
看着妻子忧心忡忡的模样,严怀忍不住执起她的手。
“那些豪族家大业大,在岳阳扎根之深岂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能比的?他们倒是想走,舍得吗?走得了吗?”
“再说长沙王,他说是守着岳阳城,可一旦打不过襄军,他必定立即主动投降迎襄军入城,只要识时务些,说不得还能在襄军旗下重操旧业——继续当他的郡守。”
“他们都有退路可选,可我们是没保障的。襄军入了城,若是要征兵、交税、纳粮,我们这样有些家产却又无权无势的人家定是头一个被盘剥的。万一襄军里头有些坏种,还要烧杀抢掠呢?你想想我们的女儿,她模样那样好……”
严怀的一番话把妻子给吓到了,连忙喊他别说了,“走走走,早些走,往西,到湘山深处去。”
夫妻俩达成共识后,就开始寻找出城的机会。
奈何城中已经戒严了,夜间有宵禁,白日里出城都要几经盘问。
官府的人知道城中有些百姓要逃,可若是放任他们出逃,自然会影响军心,很多守军都是当地人啊,他们的家人逃了,他们能不跟着一起逃吗?
一旦出逃成风,这岳阳城也就不攻自破了。
严怀试探了几次,都没找到机会。
正急得跳脚之时,外头传来消息——襄军来了!
“怎么来的这么快?”
上回不是说襄军才攻下罗县吗?都不用休整些时日、再募集些粮草吗?
严怀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让家人们都行动起来。
“今日就走!趁着乱,去西边的小城门。”
街上已经渐渐乱起来了,急促的跑步声、鞭子声、牲口的嘶鸣声、人类的喊叫声混在一起,听得人心慌。
“都别怕!跟着我!”
他是个有担当的男人,手里握着刀,一路打头阵。
路上遇到求救的、让他们带着一起走的,被他无视了;还有人想趁机抢他们骡车上的粮食,被他一刀砍死了。
这是严怀头一回杀人。
热血溅了他半边脸颊,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却仍旧咬着牙故作冷静地擦了把脸。
“继续,走快些。”
他坚定不移地朝着西边走,北边的主城门那边却时不时地传来咚咚咚的声音,比夏日里的炸雷还要惊天动地。
他不知道襄军到底在折腾什么,但听着这动静,他突然就明白为何襄军能横扫长沙。
这样凶悍的敌人,可不知会如何对待他们这些小老百姓呢。
“再走快些!”
严怀又喊了声,脚下生风。
西边小城门渐渐映入眼帘,那里虽然也是乱糟糟的,但没有襄军的踪迹。
严怀心中一松。
正要对家人们露出一个劫后余生的笑容来,就见那刚刚翻修加固过的小城门从外向里,轰然倒塌。
一支身穿短袍、外披铠甲、足蹬长靴的玄甲军阵风一般地冲了进来。
打头的是步兵,后方紧随而来的则是立于战车之上的弓箭手。
严怀意外地在战车上捕捉到了女子的身影,那女子似乎是将领,肤色偏黑,气势凛然。
她手中举着个奇怪的物件,嘴里喊的话通过那物件传递出来,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跟千里传音似的,还有阵阵回响。
“所有人放下器械!降者不杀!”
西边小城门处的寥寥守军想要对抗气势汹汹的襄军,无异于以卵击石。
光是那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就吓得人不敢动弹一下。
严怀看了眼襄军步兵手中雪亮锋锐的长矛,再看看自己手中粗制滥造的长刀。
只怕他的长刀还没伸出去呢,人家的长矛就捅穿他的身体了。
严怀心如死灰般地扔了刀。
终究是他无能,保不住一家人,只能祈求襄军能有些良心了。
周遭的人都十分识相,纷纷丢了器械,站在原地静待襄军处置。
这时,襄军的玄甲军阵从中间分开了,让出一条道来,一群抬着拒马的襄军从中间穿过。
然后将拒马就地一一摆开。
很快,襄军就以西边的城墙与东边的拒马为界限,圈出了一块区域。
那女子又朗声道:“所有人不得妄动,稍后自会有人一一登记你们的身份信息,安排你们的去处。”
“记住,冲拒马者,格杀勿论!”
一听这话,严怀又打了个颤。
他在心里叹气,又不敢表现出来,转头去看身后的家人。
出门前,家中妇孺都往脸上抹了黑灰黄土,妻子特地给生得漂亮的女儿胡乱涂抹了一番,掩盖她的美貌。
“之后不管发生什么,孩子们都不许说话、不许哭闹,好好在大人身后藏着,知道不?”
虽然知道无济于事,严怀还是忍不住一再叮嘱,末了又把家中青壮喊到一起,“真要有什么事,拼了命也得护着老幼妇孺跑,都明白的吧。”
“明白的。”
严怀进行了最后一次家庭动员后,便只能无奈等着襄军拨弄他们的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