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是翻转的书页，一页页扫过，谭老的病情也越发严重，季晗几乎每天都住在医院的休息室里，守着谭老寸步不离。
这天，医院外的天空要比往日格外的蓝，显得很是清澈明镜，万里无云。
季晗像往常一样在休息室里穿戴整齐，将听诊器挂在脖子上，拿起桌子上的钢笔别进白大褂的口袋里，对着镜子将衬衫领口的领带结摆正。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身朝着五楼的mdt会议室走去。
昨天从苏州口腔专科医院转过来位特殊的患者，是位68岁的老人，起初是舌苔上起了水泡，老人家以为只是简单的上火，谁知半个月后舌苔上开始出现大面积溃疡，从舌根到咽部起来一大片，去医院诊断后，发现为舌根部及咽部鳞状细胞癌，就是常说的舌癌。
因为手术要挖舌除癌，难度系数比较高，昨天转到了上海这边。
早上，季晗跟口腔外科几位专家预约了mdt，商讨手术具体方案。
等季晗赶到会议室的时候，口腔外的几位专家已经坐在一起，前面有一位专家再叙述病情。季晗跟几人点头示意，坐在了会议室的前排，戴上了金丝框眼镜，听着病情介绍。
“患者已经有三十年嚼槟榔的习惯，加上平日里抽烟，口腔卫生不好，又喜欢吃麻辣的食物，损伤了舌黏膜，现在肿瘤几乎是占据舌颈部位，需要做开腔手术，将舌头上的肿瘤挖出，之后清除颈部淋巴结。”
口腔外的周主任接过话来，看向了季晗：“现在最主要的困难是挖除肿瘤后，如何进行舌颈部动静脉的吻合，也就是再造后新舌的存活问题？这类手术的术后感染、痉挛，形成的血栓都有可能会影响皮瓣存活。”
季晗看向手术方案，思忖片刻说道：“鉴于患者目前的情况，我建议是取臂补舌，从患者左前臂上取下一块7厘米的皮瓣（由有血液供应的皮肤及其附着的皮下脂肪组织所形成），作为挖瘤后新舌再造的填补？”
周主任犹豫了下：“从手臂上取下皮瓣填补再造新舌，这个方案倒是不错，可是患者的瘤体占据舌颈部位，手术吻合的话，难度系数很高，这个地方有至少3根2.4毫米小血管，每个微小血管都至少要缝合8针，一共要缝合超过20针，才能确保皮瓣跟颈部完全吻合，如果其中缝合哪怕出错了一针，皮瓣都有可能无法存活！”
季晗揉着眉头，舌头看似简单，但血管密集，做舌颈修补皮瓣吻合手术，需要在电子显微镜下进行精密的操作。
他看向周主任，确定了手术方案：“有一点需要周主任这边跟患者以及家属提前做好沟通，肿瘤已经破坏了患者的舌神经，即便是手术再造新舌以后，患者的味觉功能也无法恢复，触觉功能也只能恢复一小部分，舌头的运动功能要靠残存的舌根带动，要想恢复语言、吞咽、咀嚼等功能，更需要术后进行耐心的康复训练。”
午后，江黎刚从办公室出来，迎面碰到了ct室的小护士。
“江教授，昨天你们科室做的那例中心静脉导管置入的片子出来了，没有任何问题。”
一旁的陆嘉嘉听着护士的话，心里跟着松了口气。
江黎见她脸上恢复了笑盈盈的模样，神色严厉的说道：“这次是侥幸，以后呢？就你这样的水准，以后哪个患者敢把自己的生命安全交给你，我跟你讲陆嘉嘉，如果今年实习期结束前你不能让我满意，我是不会在你转住院医的评价表上签字的！”
“江老师您放心，我一定努力学习！”陆嘉嘉态度简直不要太好。
江黎狠狠瞪了一眼她，转身朝着医院外走去。
就在她经过花园的时候，巨大的落地玻璃外，映着季晗修长的身影。
花园里，季晗一个人坐在长椅上，蓝色的衬衫袖口翻折到了肘部，露出精壮的手臂，手里捏着一份最新的mIR报告。
她走过来的时候，季晗刚好抬头，对上了江黎的视线。
江黎瞧着那双清亮柔和的眼眸里，布满了血丝，眼眶都有些红肿。
“你……哭了？”
空旷的花园里，季晗没有回话，只是把手上的报告塞进了档案袋里。
他冷峻的目光注视着远处枝繁叶茂的大树，清冽的嗓音说道：“我没事，上午才做了台手术，有些累，趁着午休的功夫出来透口气。”
江黎的目光在档案袋上停留了片刻，挨着他坐了下来，忽然伸出温暖的手，拍了拍他的头：“季晗，难受了就要大声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感受头顶掌心里的余温，季晗余光扫向了身旁明媚的女人，抿紧了单薄的唇角。
江黎不放心这样的季晗，她将手机调成了振动，索性就在这里陪他：“反正我下午也没有什么事，我就发发善心，陪陪你这个撒旦医生好了。”
“撒旦医生？”季晗皱起眉头，“这是什么外号？”
江黎瞪大眼睛，见他是真不知道，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不会不知道吧？撒旦医生，是那帮孩子给你起的外号呀！”
季晗拿起椅子上没有喝完的咖啡杯，一口将苦涩的咖啡全都倒入自己嘴里，转手将咖啡杯丢进了垃圾桶里，冷哼声：“看来我还是对他们太仁慈了，居然敢给自己的顶头医生随便起外号！”
江黎很无语，余光不经意间发现了花园里的专家介绍栏，上面的照片还是三年前的，那个时候季晗刚升到副高，照片里的他衣冠楚楚，穿着身白大褂，轮廓英俊，透着几分清俊的气质。
“季晗，我记得大学毕业那年，以你的学历，完全可以去更好的医大四院，做一名普外科的医生，好像你的父亲也更希望你做一名普外科的医生，毕竟你是医学世家出身，父亲跟叔叔都是医大四的医生，就连同学们都以为最后你肯定去医大四院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你居然来了肿瘤医院的外科一线，这里毕竟是抗癌一线，承受的压力远比我们看到的要复杂得多。”
听着江黎的话，季晗想了想：“当时自己也没考虑那么多，只是单纯的不想去医大四，活在父辈的萌荫下，想着来一个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医院，干出一番自己的事业来。”
江黎望着墙上专家栏里的那些医生照片，有很多熟悉的面孔都已经消失不见了：“我记得刚开始进来的时候，跟我一起来的那些同学们，大家或多或少，心里抱着救死扶伤，或者在医学界里扬名立万的梦想跟抱负，可是从业这十年来，我发现大家越来越少提及自己当初的抱负了，现实将他们当初锋利的棱角磨平了，更多的是他们眼中多了那层纠葛难缠的医患关系，甚至很多人都选择了转业，离开了医生这个岗位，可是你知道嘛季晗，这么多年，始终有一个人，他从来没有改变过初心，依旧像是个独行侠一样，在这个岗位上默默的坚守着，做着医生该做的事情！”
“谁？我怎么不认识这个人？”季晗很好奇江黎口中的这个人。
江黎望着季晗的侧颜，忍俊不禁的说道：“这个人你也认识。”
“我也认识？”季晗余光瞄了眼江黎，摇了摇头，“我认识的同学里，可没有你说的这么伟大的医生！”
“那个人就在那面墙上挂着！”江黎伸手指向了不远处墙上的专家栏，“他的名字叫做季晗！”
“我？”季晗忍俊不禁的一笑，“原来我在江教授的心目中，居然这么伟大！”
江黎温柔的看着他：“季晗……”
江黎话还没有说完，不远处的走廊上，忽然传来了紧急的脚步声，两人回过头去，都察觉到了走廊外的气氛有些不对。
忽然，肿瘤科大批正在午休的主任、副主任医师，还有十多个主治跟住院医，拖着很长的队伍朝着楼上跑。
季晗心里咯噔一下，顾不得跟江黎说话，转身朝着楼上跑去，江黎瞧着季晗遗落在长椅上的档案袋，拾起来一看，里面是谭老最新的检查结果。
江黎看了一眼，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癌细胞已经浸润到了大脑，谭老怕是……她转过头看向了急匆匆朝着楼上奔跑的季晗，抓起档案袋也跟了上去。
等江黎赶到肿瘤外科的特需病房时，病房外的走廊里已经汇聚了大批的医生。
老院长李仲甫神情没落的从病房里走了出来。
他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得很是刺眼，看向了自己的得意门生江黎，脸上满是无奈，摇了摇头。
没多久，病房里传出了一声哀嚎，那是谭老的夫人梅教授，她嘶哑的哭声让人揪着心。
病房里，谭老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形如枯木，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弥留的目光望着病房里众多的学生弟子，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他的目光最后最终停留在了年轻的康俊身上，这是他最年轻的学生，可惜他没有做到一个老师应尽的责任，带他走完全部的课程。
谭老已经气短，无力的手指了指人群中的康俊。
康俊立马走了过来，眼眶泛红的望着床上的老师，哽咽说道：“老师，对不起……我……”
谭老已经气若游丝，能艰难的把枕头下的一个U盘拿了出来，颤巍巍的递给了康俊，轻声说道：“我……我终于把你的论文改好了。”
听到谭老的话，康俊再也不能自已，握着手中的U盘，眼泪止不住的流了出来。
谭老的目光望向了陪伴自己风雨四十余年的妻子，脸上满是愧疚的神色：“这段日子，苦了你了，往后就跟孩子们一起去国外生活吧，不必惦念在这头的我。”
梅教授忍不住的泪流：“我哪也不去，我就在这边守着你。”
谭老的儿子刚从国外回来，站在床头，浑身都在颤抖。
谭老最后望向了季晗，望向了自己的学生们，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人生七十古来稀，我这一辈子，虽然没有波澜壮阔，但我想，我这一生能教出如此多优秀的肿瘤科医生，那我这辈子就不算虚度，我常跟你们说，肿瘤科不比其他科室，这里的病人都是重症，你们当肿瘤科医生，一定要对患者热情，也要知进退，有分寸，对自己严于律己，对病人宽容，不管有没有学医的天赋，都要刻苦，至于名利、头衔，不过是身外之物，多了一个名头而已，你们要做一个，‘对得起’病人的肿瘤科医生，那就是没有罔顾了，我与你们今生的这段师生之谊了！”
谭老没有留下遗憾，笑着离开了人世间。
病房里都是谭老的在医学院里带出来的学生，所有的医生，冲着病床上慈祥的老人，深深鞠了一躬。
季晗作为老师的主治医生，他还有善后的工作需要完成，看着聚集在病房里的医生们，深吸口气，面不改色：“让护士出具死亡证明，联系下医务处，将谭老没有用完的费用结算一下，再联系院办跟医学院，商讨下谭老的告别仪式。”
谭老的夫人梅教授站起来，擦干泪水，说道：“告别仪式就不用了，老谭留下了医嘱，把身上还能用的器官，像眼角膜之类的，都捐献了，之后遗体捐献给实验室，用作对于肺鳞癌的解剖医学研究。”
肿瘤外科的主任齐颂急忙摇头：“谭老走了，我们就让他安心的上路吧，遗体捐献给实验室用于解剖就算了，学生们也不忍心拿老师的遗体做医学研究啊。”
谭老的儿子也说道：“妈，就按照我爸的之前的遗愿，把他的遗体火化后，葬在医学院后面的那方竹林里吧，他一辈子都在讲台上度过，我想父亲他，也会喜欢那里的。”
走廊里，老院长李仲甫顶着花白的头发，坐在长椅上，他摘掉了老花镜，整个人看上去颇为憔悴。
他看向了身旁的江黎，苍老的声音说道：“看着老谭离开，我才深切感受到，无论我们人类拥有多么发达的科技跟医疗手段，在一些癌症面前，我们人类的生命依旧是如此渺小，如此不堪一击，人类要彻底战胜癌症，的确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跟老谭这一代人无法实现的夙愿，可能要在小江你们这一代人身上实现了！”
江黎握住了老师的手：“老师，我们一定会实现的，从来没有一个时代，能像我们这个时代一样，对攻克癌症抱有如此大的信心！”
处理完谭老的后事，季晗拖着倦怠的身子往休息室走，却在走廊上碰到了谭老的夫人梅教授。
梅教授看着这些日子守在丈夫身旁，几乎每天深夜都要去病房看望的季晗，冲着他鞠了一躬：“孩子，老谭让我告诉你，不要为他过多悲伤，如果不是你，他也不会多活这么久，他特意给你留了一封信。”
季晗接过梅教授手里的信封，哽咽说道：“对不起，我让老师失望了，我应该再努力一点的，如果我能在努力一点，老师也许能活得更久一点。”
梅教授急忙摇了摇头：“这不是你的错孩子，老谭让我谢谢你，因为你，让他有尊严的离开了，他走的很安心，很安详，也没有留下遗憾。”
季晗望着梅教授的背影，目光落在了手上的信封，缓缓展开，是老师的笔迹。
小季亲启：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想，我们师生二人也许天人永隔了。
但请不要为我哭泣。
不同意义上讲，你我都是一名肿瘤科医生。
不同的是，你在手术台上救人，而我则是站在讲台上，培养你们。
你我说到底，都是为了攻克癌症，救治更多病人，也算殊途同归。
你看过如此多的病人，也一定理解老师我的感受。
当我得知自己罹患癌症那一刻，我知道这是上天给我的最后一次考验，我没有悲伤，也没有感慨。
在我上完我人生最后一堂课之后，我站在讲台上，望着空荡荡的教室，整整三个小时，在我四十年的教学生涯里，我教了数不计的学生。
你们其中优秀者，已经在国内甚至国际的肿瘤科学上享有蜚声。
到今天为止，我们人类依旧没有办法攻克包括癌症在内的，很多种疾病。
甚至一场新冠病毒，陌生病毒的降临，就能轻易夺走我们宝贵的生命。
可老师我坚信，在不知何地，不知何处的你们，在以后的未来，你们之中依旧会有人选择披上这身白大褂，担负起父辈们的责任，继续向着未知的疾病与癌症发起挑战！
你们之中，有才能者，在将来未必会实现攻克癌症的梦想。
为此，无数医疗工作者，无数科研工作者，在你们的肩膀上，勇挑着重担！
请不要灰心，也不要就此沮丧，更不要对病人就此漠视。
如果你能帮助一个罹患癌症的病人，哪怕是随手一扶，回眸的一笑，作为医生的你，都会给病人带来莫大的温暖与鼓励！
千万不要吝啬自己的爱。
小季，我们的人生，也只活这一回啊，老师能与你在校园里相遇，并成为师生，走过一这段人生的旅程，是老师我的福气。
老师有太多的话想对你说，但老师知道你很忙，不能占用你太多的时间，没有时间听我啰嗦，所以决定给你写了这封信。
老师要给你鞠一躬，感谢你在老师最后人生的时光中，能同意我的请求，让老师有尊严的离开这个人世间。
下辈子如果还能相遇，老师希望你我能再续这段未尽的师生之谊！
最后，老师希望你能快乐幸福的生活呢！
泪水早已漫漶了季晗的双眼，他没有办法继续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