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一位伟大的数学家,叫做拉马努金。这位阁下是一个印度人,并且是虔诚的婆罗门教徒。他没有接受过任何正规教育,仅仅是靠着两名借住在他家的大学生送给他的一本大学数学课本《纯粹数学与应用数学基本结果汇编》。
他几乎是靠着一本书,以及自己的摸索,一个人重头开始重走人类数学史。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思考方式和大家都不大一样——他所看到的“数学”,和一般数学家看到的“数学”,似乎不是一个实体、一个对象。
很多年后,他的好朋友哈代问他:“你都是怎么想的?”
“女神娜玛卡尔在梦中给我的启示。”拉马努金如此微笑着说道。
很多年后,阿尔马洛·赫胥黎或许能体验到一点哈代先生在这一瞬间的心境。
哈代先生或许会这样扪心自问。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
赫胥黎已经陷入了一种究极的迷惘之中。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他感觉自己思维的一部分被人拽了出来,扔在地上,然后又被一只大脚踩啊踩、碾啊碾的——就好像尼亚加对待那一根烟头一样。
——发生了什么?
——是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不不不……我清醒吗?现在我在做梦吗?
他完全无法形容这种感觉。
what?why??how???
f.u.c.k!!!!!!!
这他娘的是怎么一回事?
这还有一点逻辑没有?
这神经病到底……
赫胥黎用力按住自己的太阳穴。
真的,真的……
如果正常人说自己得到了某某神明的天启,然后跳起来说自己发明了某某公式,那么数学家们也会将他视作是一个疯子。
但拉马努金是不一样的。拉马努金是真的写了几千个公式,其中大部分人们都看不懂。但是看得懂的部分,大多是很有用的。
现在也是这么个情况。
夏吾已经拿出了非常实际的“证据”了——他很精确的找到了赫胥黎,并且用一种侦探小说特有的节奏,指出了赫胥黎的谋划。
他确实具有能力。
但是……这到底……
在所有的魔法之中,并不存在所谓的“预言术”,因为奇迹宇宙原本就没有“时间”与“历史”的概念。概率魔法“天命之路”,是将“故事”嵌入世界,用你的“故事”代替理想概率,让世界朝着“故事”收束。
主角属性应该也是相同的原理。
但是……这也太扯淡了……
“为什么?”赫胥黎感觉自己呼吸有些紊乱:“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到底知道点什么?这到底是……”
“这就是推理啊!”
“这算个屁的推理啊!”赫胥黎忍无可忍,直接双手掀翻桌子。霎时间,一台显示器扯起了一台主机,无数的文件如同落叶一般散落。赫胥黎这才反应过来,快速的抱住了神父的电子设备。
夏吾一只手按住了桌子,手腕转圜,腰背如同弹弓一般挺起。夏吾格斗术水平不算很高,但是他学得飞快。赫胥黎和奥尔格·刘的一战让他多少窥探到了一点武学要义。更重要的是,他可以用超自然能力辅助格斗术。
简单的缷力之后,夏吾将桌子放在地上。
而天上飞舞的文件,则被一道旋风卷起,一张张的落在夏吾手里。
“哟呵……名单。”夏吾笑了笑:“石锤了沙威,你果然在算计我!”
赫胥黎将怀中的电脑放在地上,然后将办公桌拖回原位:“你能给一个……更正常的解释吗?”
“一切都是有联系的。我意识到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有一种基本的相关性。一种内在的、神秘的联系主宰着他们……”
赫胥黎扶额:“你知道吗?在我现在工作的那边,道格拉斯·亚当斯还是蛮……蛮受欢迎的。不用背台词……真的。”
夏吾陷入了苦恼:“可是吧……你又不肯接受这是‘推理’的现实啊?”
“没有谁这样推理的……”
“不,这就是推理。从福尔摩斯开始,侦探们就在做相同的事情——他们只是表面上在依靠逻辑进行推测而已。实际上,每一个侦探的脑海之中,都有一个作者的提词板。”夏吾双手抱胸,说道:“对于侦探们来说,这个来自于作者的提示,其实比其他什么逻辑、什么基本演绎法、什么证据要重要得多。”
赫胥黎按照脑袋。他觉得头疼。
“你的意思是,现在是侦探剧情?在想当侦探之前,你最好先给行业的前辈们道歉……从福尔摩斯开始……”
“演绎法多半是主角的专利,朋友。”夏吾不以为意:“你知道《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吗?这个故事的开头,就是华生活用福尔摩斯的演绎法,对莫里亚蒂的手杖一通推理——实际上呢?基本全错。一些客观上不能形成证据链的证据,按照演绎法推演,是可以得到几个完全不同的结果的。这些结果可能完全相反,但全部都是符合逻辑的。而侦探凭什么一直全部正确呢?那是因为作者给他们的提词板——当然,你也可以将他们脑海之中的‘提词板’称作‘直觉’。”
赫胥黎微弱的争辩:“潜意识的思考也是存在的……”
“不不不不!”夏吾连连摇头:“只是作者的提示而已。实际上,在现实的世界里,是存在‘单纯的巧合’这种东西的。很多看起来像是证据的东西,也有可能是单纯的巧合——啊哈,福尔摩斯在这方面倒是犯过错。《黄面人》、《失踪的中卫》,纯粹是福尔摩斯自己太过敏感、实际上根本屁事没有发生的。只是大部分侦探在大部分情况下不会有这种烦恼。他们认定的证据就一定不会是巧合——他们不需要完整的证据链,也不依赖刑侦技术。”
“你现在是侦探吗?”
“不不,这只是主角的特权。作者为了保持角色的逼格,是不会让角色误判的。”夏吾指了指自己:“我说过,世界的一切都具有基本的相关性,一切都是有联系的——everything is connected.在平凡宇宙的物理学里,我们学会了‘定域性’,一个特定物体,只能被它周围的力量影响,也只能通过周围的其他物体影响其他东西。所以,世界上的某些东西存在隔阂,一件事物和另一件事物可以毫无关联——但在这里,任何事物都可以有关联。everything is connected.”
“不……”赫胥黎感觉自己的语言机能已经紧急下线了——某种理智的保险熔断了。他磕磕巴巴的说道:“你的生活,总是存在……巧合……”
“不,只要出现在镜头里的线索,就不存在‘巧合’。”夏吾笑了:“毕竟,我是个主角。”
赫胥黎感觉自己的灵魂在哭泣——为了逝去的逻辑。他无力的叹息:“那这么说……侦探小说都是扯淡的?”
夏吾摇了摇头:“侦探小说本质上就是扯淡的。侦探小说之中的犯人,必须足够聪明,能够设计出一个谁都无法解开的杀人迷局,但是他们又是如此低能,以至于必须依靠‘谋杀’这种会将自己未来葬送掉的低能手段,去解决一些社会矛盾。”
“你……”
“这只不过是一点小小的特权而已。只要我觉得有什么必须要推理的时候,就一定会出现……这种证据。就像这样,沙威……就像这样。作者给了我提词板——只要我愿意的话,基本演绎法在我身上是不会出错的。”
“也就是说……”赫胥黎两只手放在太阳穴边上晃了晃:“你现在……是个……侦探型的人物……还是角色?角色?”
“主角。”夏吾 点了点头。
“f.u.c.k!”赫胥黎发出一声短促尖叫,反手抽出了一柄刀。
在短暂的思考之中,他终于理清了一件事——他唯一能够理解的事情。
夏吾现在算是个侦探。
侦探型的主角其实是相当危险的。
福尔摩斯波洛那种与警方关系良好的,或许还有救——但说真的,看到自己童年好友的样子,赫胥黎也不怎么相信,这个城市的警方会主动联络侦探。
而警方不去主动联络、也不怎出名的侦探,就是一级天灾,移动的杀人领域,行走在人间的死神。因为这种侦探所到之处,人们心中杀意的种子就会无限放大,酝酿出可怕的案件。
对于加纳科乔这种警备废弛的地方来说,什么恐怖的案件才有资格让主角出名呢?
赫胥黎不知道。
但他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必须将夏吾绑走。不管是去哪里,不能留在孤儿院。
地面上的影子突然人立而起,仿佛物体的轮廓不知道为什么,就投影在了空中。
夏吾反手握住匕首。
就在这个瞬间,只听见“踏”的一声。那是猛然踩击地板的声音。
利用影子,创造出一瞬间的视觉死角。
这是赫胥黎魔法之中的奥义。
影在扩大,重重叠叠。但是这种东西对于持有费钢匕首的夏吾意义不大。对于费钢来说,这种魔法造物就好像不存在一样。他轻轻舒展手臂,将匕首横在自己脖子后面:“啊哈……”
“当”的一声,匕首与短刀正面相撞。赫胥黎短刀想要抽回,夏吾匕首一绞,拇指按在刀背上,压住短刀:“我说,沙威……不,赫胥黎先生啊,其实你,你也没必要这样防备我——其实我很清楚,你是阿尔马洛·赫胥黎,你是一个正经角色,而不是单纯为了玩梗制造出来的,你明白吗?”
短刀无声的抽回。
然后刺破夏吾正面的阴影。
夏吾两根手指夹住刀背:“另外,你真的很不走运……我前两天才在电影上看过,这个是叫‘纳尔逊影心流’的魔法战术思路,对吧?在相当于专业四级左右的阶段,仅仅只具备了利用阴影夺走他人视野、配合暗杀拳术直击要害的手段——但是我真的不受视觉的影响。对我来说,有血的生物便无所遁形。”
短刀第二次逃脱。这一次,赫胥黎蛰伏了起来。
如果是正常人,这个时候就会紧张,产生心里压力。但是夏吾不是正常人。他是主角。他笃定自己不会死。
“我只是希望你住手,赫胥黎。”夏吾镇定自若:“虽然我不记得我的妈妈叫不叫玛莎,估计你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叫玛莎的妈妈,但是我们小时候住的孤儿院,院长都叫乔尔乔……”
短刀划向夏吾的咽喉,被匕首弹开。
又溅起几个火星。
“嘶……”夏吾万分心疼。他咧了咧嘴:“看起来‘没想到我们的孤儿院院长名字一样’居然也不能成为停战理由——但我还是想说,你真的不用找什么芳汀什么珂赛特来对付我。我只是玩了个梗,这种事我天天做的。我只是想要想要和观众、读者建立某种共情,表示我们有相似的品味。我只是玩梗,我不想活成梗里的人。”
赫胥黎不置可否。
重重黑影。夏吾感觉自己好像就在一个刚刚入夜时、没开灯的房间里。但流体控制告诉他,赫胥黎正站在一边。他摇了摇头:“一个正常的作者,是不会让梗吞噬角色本身的。我或许会有一点冉阿让的要素,但是也就‘越狱’这里,仅此而已。我不可能成为冉阿让的——我的作品是个独立的故事,《悲惨世界》再经典也不能反过来吞噬它。”
夏吾说道这里,顿了一下:“啊,不,这样说可能说得太满了——换个说法,就算我有前作,我也不受前作的影响。我甚至可以肯定,会写我这种主角的作者,上一本书的主角也一定是个王八蛋——嘿,那个王八蛋还能过来操控我的人生?想都别想!啊,也可能我还有其他与我平行的主角?但我可以肯定,我们永不相见……我是独立作品的主角!懂吗!”
“这不重要……我管你有没有前作续作的……”赫胥黎呻吟:“你特么正常一点!致敬就很危险了!就算只是致敬……”
“我的人生轨迹也注定和冉阿让不同。听着,朋友,一个角色呢,必须有一个明确的定位——他的所有行为都必须符合一个具体的、明确的逻辑。决定这个逻辑的,是他的性格,是他的经历,也就是所谓的‘人设’。而脱离这种逻辑的行为,就是所谓的‘崩人设’。崩人设是最让观众反感的剧情了。”夏吾说道:“我和冉阿让的相似点,可能就只有‘越狱’。我也不想当冉阿让,那个老家伙不符合我的审美。因此,你既不需要拟定一个名单,在这个前法国殖民地找叫马吕斯、珂赛特的来对付我,更不用担心自己会和沙威一样跳河。”
片刻之后,阴影消失。赫胥黎将神父的电脑放回桌子:“我以为你很喜欢《悲惨世界》的。”
“嗯哼。”夏吾点了点头:“喜欢《悲惨世界》,不代表要喜欢里面的所有人物不是 ?再伟大的作品也有所谓的时代局限性。我就不是很喜欢《悲惨世界》的结局——嘿!马吕斯那个软蛋居然在朋友死光之后就回到自己的家当贵族娶美女并觉得自己获得了幸福?这什么鬼?这也配当进步青年?珂赛特……啧,珂赛特啊。珂赛特这个角色难道就是‘幸福’本身吗?她真的是一个具体的人吗?”
“对,还有冉阿让——对,冉阿让。这个我不得不说啦,冉阿让,资本家,工厂主。他所犯的罪孽,真的就只有‘没有阻止工头开除芳汀’吗?不,不不不,他难道不是芳汀头上更高一级的剥削者吗?失业……是,失业。为什么仅仅是一时的失业,就要逼得一个女人去卖身呢?因为女人没有积蓄,又需要钱啊!而为什么芳汀存不下钱呢?难道不是因为工厂主从她手里拿走了理应属于她的铜板啊——芳汀的劳动并不能给她带来什么幸福。难道冉阿让手下只有一个芳汀遭到了这样的命运吗?冉阿让东躲西藏的很多年里,没有稳定收入,一样衣食无忧。他在当工厂主的时候,从工人身上榨取了多少剩余价值呢?可他死的时候,却觉得自己纯善啦,可以进天堂啦——哇哦~”
“啊,对,还有主教。上面给主教发很多钱,即使主教自己不需要劳动,也可以得到很多钱——他自己把钱给穷人。完啦!真的,完啦!为什么他不思考一下,自己这钱到底是怎么来的?哦,当然,他也是整部《悲惨世界》里最不讨厌的角色。他只是意识不到而已——啊,从这一点上来说,冉阿让也只是意识不到,但是……”
夏吾喋喋不休的时候,赫胥黎正在一张张的将散落在地面的文件捡起来。他发现自己还挺喜欢夏吾的这些解读的——或者说,这很符合理想国部分激进者的思考。但他又觉得有几分别扭。
——夏吾会说这些话,是否是受到了那个奥尔格·刘的影响?
奥尔格无疑是个纯粹的人——纯粹的疯子。他就是理想国精神世界趋向破碎的写照。
赫胥黎一点也不喜欢那个家伙。但不可否认,理想国的成员彼此之间多半还是能够找到“共鸣”的。
“你这只是用一种史观去看待这种思潮诞生之前的文艺作品。”
“我懂我懂,所谓历史局限性嘛。从根子上来说,我还是很喜欢《悲惨世界》的。”夏吾似乎根本不打算停下话头:“但是有局限性还是得承认的呀……”
他将纸张在桌子上磕了磕,让文件对齐。纸张与粘合木板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赫胥黎看着夏吾:“你真的不打算当个侦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