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孝子,陕西延安人,是刘天宝原来的手下。他父亲死在乱军手中,听说河套草原的种花王,招兵买马,就打算去投军。
他不是一个孤儿,找家里人商量。大哥说道:“我不方便去,你先去。如果安定下来,寄信来,我和你嫂子再去。这不算长途,十两银子拿着。孝子,一路小心啊。”
大哥把银子拿出来,郭孝子收好。他的好友曹大郎听得,也拿了四两银子送来。
第二日,大伙备早饭,送行郭孝子。曹大郎也来陪着吃罢,替他拴束了行李,又拿着十两银子递与郭孝子。
郭孝子不肯受。大郎道:“这银子是我父亲的,平时你也喊叔叔的,如何不受?”
郭孝子方才受了,吃饱了饭,作辞出门。大伙送到延安府西门外,方才各回各家。
郭孝子晓行夜宿,一路来到黄河边,遇到尤举人。尤举人是本地大户,有计划去归化城看朋友。
尤举人是个热心人,曾在黄河边遇到一个女人。女人有信纸,上面说她男人是广东人,充到陕西边上来,她是军妻。
不想这男人半路死了,妻子在路上哭哭啼啼。尤公和女人说话,彼此都不明白。
只得把女人领到一个酒店,那妇人是要回故乡广东。便出了十两银子,差一个老年打更人。又苦苦切切做了一篇文,亲笔写了自己的名字。
吩咐打更人:“你领了这妇人拿我这一幅文,遇州遇县送与地方官,都要用一个印信。直到她回了家,讨了回信来见我。”
打更人应诺了。那妇人叩谢领着去了。
将近一年,打更人回来说:“一路各位老爷,看见文章,个个都悲伤。妇人到家收了有二百多银子。
小的送她到广东家里,她家亲戚、本家有百十人,都望空谢了老爷的恩典。又磕小的的头,叫小的是‘菩萨’。这个小的是沾老爷的恩。”
尤公欢喜,又赏了他几两银子打发人出去了。
郭孝子和尤公,很是有缘。当下尤公请郭孝子吃饭,坐下即刻摆出饭来。尤公家有人来找:“请老爷下乡相验。”
尤公道:“先生我就要去的,后日才得回来。但要留先生三日,等我回来有几句话请教。万不可推辞。”
郭孝子道:“老先生如此说,怎好推辞?只是贱性山野,贵地若有甚么庵堂,送我去住两天罢。”
尤公道:“庵虽有也窄。我这里有个海月禅林,那和尚是个大智慧。送先生到那里去住罢。”
便吩咐手下:“把郭老爷的行李搬着,送在海月禅林。你拜上和尚说是我送来的。”
下人应诺伺候。郭孝子别了。尤公直送到大门外方才进去。
郭孝子同下人到海月禅林客堂里,知客进去说了。老和尚出来打了问讯,请坐奉茶。
那下人自回去了。郭孝子问老和尚:“老方丈,可是一向在这里的么?”
老和尚道:“贫僧当年住在南京,太平府甘露庵里的,后在京师报国寺做方丈。因厌京师热闹,所以到这里居住。如今往归化城,是做甚么事?”
郭孝子见老和尚清癯面貌,颜色慈悲。说道:“这话不好对别人说,在老和尚面前不妨讲的。”
就把要去归化城投军,说了一番。老和尚叹息,就备出晚斋来。
郭孝子将路上买的两个梨送与老和尚,谢了郭孝子。便叫火工道人,抬两只缸在丹墀里,一口缸内放着一个梨。
每缸挑上几担水,拿扛子把梨捣碎了。击云板传齐了二百多僧众,一人一碗水。郭孝子见了点头叹息。
到第三日,尤公回来又备了一席酒请郭孝子。吃过酒拿出十两银子和一封书来。
尤公说道:“先生我本该留你住些时,因你这大事不敢相留。这十两银子权为盘费。
先生到归化城,拿我这封书去寻宋献策先生。他现在归化城做了白莲教高官,正需要帮手。先生去寻着他,凡事可以商议。”
那孝子见尤公的意思十分恳切,不好再辞。只得谢过,收了银子和书辞了出来。又到海月禅林,辞别老和尚要走。
老和尚合掌道:“居士到了归化城,寄个信与贫僧,免得贫僧悬望。”
郭孝子应诺。老和尚送出禅林方才回去。
郭孝子自掮着行李,又走了几天。这路多是崎岖鸟道,郭孝子走一步怕一步。那日走到一个地方,天色将晚,望不着一个村落。
那郭孝子走了一会,见着一个人。郭孝子作揖问道:“请问老爹,这里到宿店所在还有多少路?”
那人道:“还有十几里。客人你要着急些走,夜晚路上有虎,须要小心。”
郭孝子听了,急急往前奔着走。天色全黑,却喜山凹里推出一轮月亮来。那正是十四五的月色,升到天上便十分明亮。
郭孝子乘月色走,走进一个树林中。只见劈面起来一阵狂风,把那树上落叶吹得奇飕飕的响。风过处跳出一只老虎来。
郭孝子叫声:“不好了!”
一交跌倒在地。老虎把孝子抓了坐在屁股底下。坐了一会见郭孝子闭着眼,只道是已经死了便丢了郭孝子去。
地下挖了一个坑,把郭孝子提了,放在坑里。把爪子拨了许多落叶,盖住了他,那老虎便去了。
郭孝子在坑里,偷眼看老虎走过几里。到那山顶上还把两只通红的眼睛,转过身来望,看见这里不动,方才一直去了。
郭孝子从坑里扒了上来,自心里想道:“这业障虽然去了,必定是还要回来吃我,如何了得?”
一时没有主意,见一棵大树在眼前,郭孝子扒上树去。又心里焦:“他再来咆哮震动,我可不要吓了下来?”
心主一计,将裹脚解了下来,自己缚在树上。等到三更尽后,月色分外光明。只见老虎前走,后面又带了一个东西来。
那东西浑身雪白,头上一只角,两只眼就象两盏大红灯笼,直着身子走来。
郭孝子认不得是个甚么东西。只见那东西走近跟前便坐下了。老虎忙到坑里去寻人。见没有了人,老虎慌做一堆儿。
那东西大怒,伸过爪来一掌就把虎头打掉了,老虎死在地下。那东西抖擞身上的毛,发起威来。回头一望,望见月亮地下,照着树枝头上有个人。
就狠命的往树枝上一扑,扑冒失了,跌了下来。又尽力往上一扑,离郭孝子只得一尺远。
郭孝子道:“我今番却休了!”
不想那树上一根枯干,恰好对着那东西的肚皮上。后来的这一扑,力太猛了这枯干戳进肚皮有一尺多深浅。
那东西急了,这枯干越摇越戳的深进去。那东西使尽力气,急了半夜,挂在树上死了。
到天明时候,有几个猎户手里拿着鸟枪叉棍来。看见这两个东西吓了一跳。郭孝子在树上叫喊,众猎户接了孝子下来问他姓名。
郭孝子道:“我是过路的人,天可怜见得保全了性命。我要赶路去了,这两件东西你们拿到地方,去请赏罢。”
众猎户拿出干粮和鹿肉让郭孝子吃了一饱。众猎户替郭孝子拿了行李送了五六里路,辞别回去。
郭孝子自己背了行李,又走了几天路程,在一个小庵里借住。那庵里和尚,问明来历,就拿出素饭来,同郭孝子在窗子跟前坐着吃。
正吃着中间,只见一片红光就如失了火的一般。郭孝子慌忙丢了饭碗道:“不好!火起了!”
老和尚笑道:“居士请坐,不要慌,这是我雪道兄到了。”
吃完了饭,收过碗盏。去推开窗子指与郭孝子道:“居士你看么!”
郭孝子举眼一看,只见前面山上蹲着一个异兽,头上一只角,只有一只眼睛却生在耳后。那异兽名为“罴九”,任你坚冰冻厚几尺,一声响亮叫它登时粉碎。
和尚道:“这便是雪道兄了。”
当夜,纷纷扬扬落下一场大雪来。那雪下了一夜一天,积了有三尺多厚。郭孝子走不的,又住了一日。
到第三日雪晴。郭孝子辞别了老和尚,又行找着山路,一步一滑两边都是涧沟,那冰冻的支棱着就和刀剑一般。
郭孝子走的慢,天又晚了。雪光中照着,远远望见树林里一件红东西挂着。半里路前,只见一个人走,走到那东西面前一交跌下涧去。
郭孝子就立住了脚,心里疑惑道:“怎的,这人看见这红东西,就跌下涧去?”
定睛细看,只见那红东西底下钻出一个人。把那人行李拿了,又钻了下去。
郭孝子心里猜着了几分,便急走上前去看。只见那树上吊的是个女人,披散了头,身上穿了一件红衫子,嘴眼前做个舌头拖着,脚底下埋着一个缸缸,里头坐着一个人。
那人见郭孝子走到眼前,从缸里跳上来。因见郭孝子生的雄伟,不敢下手。
便叉手向前道:“你走你的路,管我怎的?”
郭孝子道:“你这些做法,我已知道了。你不要恼,我可以帮衬你。这吊死鬼是你甚么人?”
那人道:“是小人的浑家。”
郭孝子道:“你且解下来。你家在那里住?我到你家去和你说。”
那人把浑家脑后一个转珠绳子解了,放了下来。那妇人把头绾起来,假舌头去掉了。颈子上有一块拴绳子的铁,也拿下来,把红衫子也脱了。
那人指着路旁两间草屋,道:“这就是我家了。”
当下夫妻二人跟着郭孝子,走到他家请郭孝子坐着,烹出一壶茶。
郭孝子道:“为甚么做这许多恶事?吓杀了人的性命,这个却伤天理。我有十两银子,在此把与你夫妻两人,你做个小生意度日,不要做这事了。你姓甚么?”
那人听了这话,向郭孝子磕头。说道:“谢客人的周济,小人姓木名耐,夫妻两个原也是好人家儿女。近来因是冻饿不过,所以才做这样的事。而今多谢客人与我本钱,从此就改过了。请问恩人尊姓?”
郭孝子道:“我姓郭,延安府人,而今到归化城去的。”
说着他妻子也出来拜谢,收拾饭,留郭孝子。郭孝子吃着饭向他说道:“你自然还有些武艺。只怕你武艺不高,将来做不得大事,我有些刀法、拳法传授与你。”
那木耐欢喜,一连留郭孝子住了两日。郭孝子把这刀和拳细细指教他,他就拜了郭孝子做师父。
第三日郭孝子坚意要行,他备了些干粮、烧肉装在行李里。替郭孝子背着行李,直送到三十里外方才告辞回去。
郭孝子接着行李,又走了几天。那日天气甚冷,迎着西北风。那山路冻得像白蜡一般,又硬又滑。
郭孝子走到天晚,只听得山洞里大吼一声,又跳出一只老虎来。郭孝子道:“我今番命真绝了!”一交跌在地下,不省人事。
老虎今见郭孝子直僵僵在地下,竟不敢吃。把嘴合着他脸上来闻。一茎胡子戳在郭孝子鼻孔里去,戳出一个大喷嚏来。
那老虎倒吓了一跳,连忙转身几跳,跳过前面一座山头。跌在一个涧沟里,那涧极深,被那棱撑像刀剑的冰凌横拦着,竟冻死了。
郭孝子扒起来,老虎已是不见。念叨:“惭愧!我又经了这一番!”背着行李再走。
走到归化城,找着宋献策家,把尤公的书信给了宋献策的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