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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春不语,盼夏过来拉着岚琪往外头走,小声说:“环春一肚子火,刚才玉葵和香月就挨骂了,您就算行行好,不然她们俩今天一定没好果子吃,早上香月不是摔了您的玉镯子吗,您不计较,环春可要拿来跟她们算账了。”

岚琪憋着嘴不服气,气呼呼坐在一旁屋檐下,大家都在屋子里帮着收拾东西,那里进进出出,盼夏看不过也要过去,却被岚琪拉住,拉在身边说,“陪我坐会儿。”

这钟粹宫里,除了布常在曾经是主子,就数盼夏和她在一起最久,环春、玉葵几人虽然都极好,但在岚琪心里总是不一样的,所以她也不会让盼夏跟自己,即便现在有了主仆之别,可在她心里盼夏仍旧是最好的姐妹。

“我是不是不一样了,是不是变了?”岚琪轻轻晃着盼夏的手,俨然旧时光,她从不觉得自己做过宫女是让人羞耻的事,自然更不忌讳在人前人后和盼夏亲近,盼夏见她如此,也放下主仆之别,笑悠悠蹭在身边说:“是不一样了呢,比从前更好看了,而从前您就是咱们这里最好看的。”

“人家说正经的,你总是这样。”岚琪拧盼夏的嘴,突然又想到,“是啊,你还是从前的样子,我却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了。”

“奴婢再几年还是宫女,做宫女的有什么可变的?可您不一样啊。”盼夏笑着起身,替岚琪把发髻上松了的珠花掐紧了,一边说着,“再几年您做了额娘,有了小阿哥小公主,就更不一样了。您看布常在,哪怕从来不伺候在皇上身边的人,是不是和从前也不一样?咱们刚到这里时,她可是弱得风一吹就倒的人,成天眼泪汪汪的,那会子王嬷嬷可没少说难听的话吧。”

岚琪摸一摸脑袋上的珠花,想起旧时光景,果然连布常在都在一点点变化,自己一路从宫女到现在,又怎么能不变,只是她不晓得自己会不会变得让人讨厌,才无比惆怅。

当初皇帝喜欢上的是那个傻乎乎的小常在,她嘴上对环春说不在乎,心里怎么会不难受,如果玄烨真的不再喜欢她,真的因为自己不再是那个傻乎乎听话的小常在而淡了情分,虽然往后的日子还要过下去,可她一定会过得很辛苦,锦衣玉食满足的不过是身体,她的心里,可再容不下别的人了。

此时布常在从屋子里出来,瞧见岚琪撅着嘴晃着腿坐在屋檐下,笑着过来哄她:“你这模样窝在屋子里就算了,这里大门敞开着,但凡进来一个人瞧见,哪有皇帝的妃嫔可以这样失仪?快起来,屋子里收拾好了,你要撒娇发脾气,关起门来闹。”

“人家可没发脾气。”岚琪起身娇然一笑,就被布常在拉回屋子,果然屋内原本处处可见的书本纸笔都不见了,一下子空落落,环春几人立在一旁也不说话,岚琪显然很不适应。

“可都收拾干净了,满意了吗?”布常在笑着,故意过去将炕桌上一本书收在手里,“这里落了一本,我先拿过去了。”

“是什么呀?”岚琪好奇,前些日子玄烨可送了好些有趣的书给她,她还没来得及看,这会儿见布常在把最后一本都收走了,才真的着急,缠上来要看,布常在笑她,“你不是都要扔了吗?多大的胆子啊,每本书上都有御印,你不要脑袋了?快去问环春,是扔了还是收在哪儿了。”

岚琪就胜在脸皮厚,刚才还发脾气闹得大家都不开心,这会儿她招猫逗狗地四处嬉闹,屋子里的气氛渐渐就又好了,不过她还是固执地让环春好好把书笔纸墨都收着,这些日子她不想再看见。

夜里安寝时,环春来铺床,小常在却窝在床上不肯动,环春请她挪一挪地方,她却笑嘻嘻地说:“你今天都没好好笑过,你看你现在又板着脸了。”

环春跪坐在脚踏上,好好地说:“主子白天笑得那么欢,别人不知道怎么样,奴婢可是怎么看怎么难受的,您就是这样,高兴的都摆在脸上,不高兴的全藏在心里,脸上笑得越欢,心里就越痛不是?”

岚琪软绵绵地钻进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轻声说:“我怕我不高兴,弄得大家都不高兴,会传到太皇太后或皇上那里,我不想老人家为我担心,至于皇上……”她把脸埋进了被子里,唔着声音说,“才不要让他知道我不高兴呢,我就使劲儿地高兴给他看。”

环春苦笑:“然后夜里一个人躲着哭吗?”

被子里半天没动静,环春轻轻拉一拉,“您先头说,那些话要皇上听才成,可是不管皇上听不听,您说了吗?你都不说,皇上怎么听,依奴婢看,您若是把那些话也对皇上说了,皇上才不会那么生气呢,您想想你都对万岁爷说什么了?”

岚琪裹着被子朝里头一滚,呜呜咽咽着不说话,环春来替她拉好,要放下帐子:“奴婢可要去睡了,您一会儿哭,别找奴婢拿帕子擦眼泪。”就见被子里的人倏然钻出来,拉着自己的胳膊不放,环春笑着说,“主子可不是小孩子了,这样闹脾气不好。”

“我知道,可是心里委屈。”岚琪眼眶红红的,拉着环春坐下,自己又裹着被子蜷缩在床头,慢悠悠说,“今天荣贵人对我说的那些话,听得我心里真难受,她说也许有一天再也不会对我讲心里话,我明白,往后的日子里,不是她变了就是我变了,必然是这样。”

“荣贵人对您说实话了?”环春却道,“既然您听见实话了,心里该踏实了吧,反正……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这次的事谁也没吃大亏,三阿哥虽可怜,但拗不过命数,他只是没能安安静静地走,等三阿哥断七的日子,奴婢陪您去上香烧些纸钱,好不好?”

“这是必然的,毕竟是好端端的一个孩子没了,荣贵人伤心,皇上也一定难受,可偏偏闹出这些事,让他更心烦。”岚琪歪着脑袋,想了想后问环春,“你说是不是该我去向皇上认错赔罪才好些。”

环春哭笑不得,“主子,皇上是什么人,天底下有他错的事吗?您哪怕是对的,也不能说皇上错啊,认错赔罪的那个人,难道您还希望是万岁爷?”

“那……”岚琪蹭着蹭着躺下去,嘀嘀咕咕,“你这样说,我反不乐意了。”

环春笑着把帐子放下,不和她再理论,她知道主子还有几分小孩子脾气,听说做宫女那会儿不是这个模样,想想也知道这脾气是谁宠出来的,万岁爷自己把人宠成这样,太皇太后那儿又当亲孙女一般疼爱,日子久了是个人都会长脾气,主子这样子已经很算好的了。

屋门合上的声音静幽幽传来,岚琪翻身松开被子露出只穿了寝衣的身体,屋内不再烧地龙炭炉,乍暖还寒的时候空气尚清冷,浑身不由自主地一紧,再将暖暖的被子裹住身体,心中突然酸楚,白天玄烨的神情刻在眼里抹不掉,他那样生气,紧紧地掐着自己的下巴,疼痛的感觉现在似乎还在。

可若那个人真不在意,不喜欢了,他又生的什么气,发的什么火?岚琪蜷缩起身体哽咽:“是我不好,对不对?”

夜阑人静,乾清宫依旧灯火通明,有值夜的小太监来问皇帝要用什么宵夜,玄烨从桌案上抬起头,问什么时辰了,听说子时已过,轻轻一叹,说要歇息。乾清宫的灯火每过子夜,就会有人禀告到慈宁宫去,皇祖母总是担心他的身体,被责备时心里是暖的,可不愿老人家终日为此忧心。

空荡荡的龙榻上,玄烨翻身看到帐子上岚琪亲手绕的穗子还挂在那里,不自禁想起那年元宵夜,掀开帐子瞧见那个小人儿,不卑不亢,紧张但不慌张,脸上的笑容那样温暖,被自己调戏了几句就急着掀开了被子,那么多女人想要留住皇帝,她也是,可自己却是第一次动心,心动想要留在她身边。

皇祖母曾问自己喜欢岚琪什么,玄烨答不上来,此刻静下心来想,似乎就是纯粹的喜欢,不论她娇娇软软的性子,还是固执变扭的脾气,嬉闹时喜欢,生气时也喜欢,爱写字喜欢,看不懂书瞎念一气也喜欢,更不要说温婉柔静体贴人的时候。

而今天她在慈宁宫门前瞪着自己说那句大不敬的话,不厌恶就算了,竟然还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他一直期盼岚琪心智有所长成,可真看着她长成心智融入后宫这个世界,反舍不得放手,明明是舍不得放手,却还要怪她不懂事。

“呵……”玄烨苦笑,自嘲竟然为了一个不听话的女人大半夜费心神去想,那个小东西一辈子也逃不出自己的掌心,瞎费工夫去想什么,她总在那里,只要自己不离开,就好。

这一夜玄烨睡得踏实,岚琪却辗转反侧,翌日起来昏昏沉沉的,眼下青黛一片,硬着头皮往慈宁宫来,太皇太后瞧见,只和苏麻喇嬷嬷偷笑,恰有裕亲王福晋来请安,便打发岚琪自己回去,她走出慈宁宫时,不由自主舒口气,不想苏麻喇嬷嬷却从后头来,递给她一匣子点心说,“皇上那儿这几天吃饭不香,这点心是奴婢晨起亲手做的,您替奴婢送去乾清宫放着,李公公会打点。”

岚琪捧了匣子垂着脑袋没说话,嬷嬷轻声笑她:“难道您还打算等皇上来给您赔不是?”

“我是怕皇上因为我送去的,连您做的点心也不吃了。”岚琪自顾惆怅,不等嬷嬷说什么,抱着点心匣子转身就走了。

苏麻喇嬷嬷唤了环春到跟前:“好好伺候着,等她缓过心思就好了,不要说些没用的话搅乱主子的心思,乌常在自己能想明白。”

环春答应,忙跟上岚琪,伸手要把点心匣子拿过来,人家还愣了愣,好像要被抢了什么似的,半天才松手,之后一路往乾清宫来,更是从未有过的紧张,甚至对环春说:“咱们不用到皇上跟前去的是吧,把点心匣子给李公公放着就好了。”

环春只是笑:“您想怎么样,奴婢照着做就是了。”

可避让了好些日子,偏偏在今天和佟妃相遇,岚琪从慈宁宫过来,而佟妃似乎刚从乾清宫出来要去慈宁宫,她高高坐在肩舆上,数日不见妆容比从前更明艳,相形之下岚琪清秀朴素,身份地位的差别,显然易见。

可本该在这样的人眼里看到卑怯和谨慎,但佟妃俯视的目光下,却只看到一个小常在不卑不亢无所畏惧的态度,她知道,乌雅氏从来就没怕过自己。

“见过乌常在。”听见青莲和几个宫女行礼,佟妃紧握的拳头倏然松了,她如今身不由己,身边都是太皇太后的人,而太皇太后那么喜欢这个小常在,自己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作威作福。

“走吧。”佟妃咽下一口气,将目光悠悠转向远处,肩舆晃动就要离开时,突然听见乌雅氏喊自己,她转过目光,就见岚琪福了福身子说,“臣妾有些话想对娘娘说。”

佟妃居高临下,冷笑:“你要说什么?说那天的事,说你不是针对本宫?你们那些诡计那些心思昭然若揭,还有可辩解的地方?本宫厌恶你时来已久,你以为撇清这次的事,就能改变什么,大家都省省心,本宫看在皇上的面子上和你互不相干,你也不要逾越雷池,掂量自己的轻重,弄明白什么叫云泥之别。”

本是岚琪有话对佟妃说,可人家却急急倒出一车子的话,惠贵人说佟妃性子急没涵养,稍稍一撩拨就冲动,果然如此。

四下气氛很尴尬,佟妃气呼呼说完,就喝令离开,却突然见乌雅氏跪了下去,她长眉拧曲,冷声问:“你干什么,青天白日的,要让人家以为本宫欺负你?”

“那天的事,是臣妾对不起娘娘。”岚琪周周正正地俯身叩首,额头触地,再起身时沉着心说,“不论如何,皇上心里最明白,不会轻易委屈了娘娘。”

佟妃似乎被勾起心底不对人说的悲伤,鼻尖竟感酸楚,深吸一口气将目光移开,冷冷吩咐左右:“还不走?裕亲王福晋等着呢。”

众人忙重新前行,青莲朝岚琪行了礼,也跟上去了。

佟妃的肩舆走了好远,玉葵和香月才敢来搀扶主子,低头看着她们替自己抖落裙摆上的尘土,岚琪突然说:“环春,你把点心送去就好,我现在不想去乾清宫。”

环春不敢勉强,吩咐玉葵和香月好好跟着,先捧着点心匣子往乾清宫走,这一边岚琪转了方向,径直往钟粹宫回去。

这一路走,她目不斜视,面色凝重,遇见佟妃很突然,但向她赔礼道歉,却是她想了很久的事,太皇太后和皇帝都曾嘱咐她,不要轻易主动去接近佟妃,昨天玄烨掐着她的下巴时也说,他一直在平衡着佟妃的心态不让她来欺负自己,所以她不敢也不能主动走进承乾宫,今天这样突然相遇,对她来说,其实挺好的。

本以为说出这些话心情会变好,现在她却没来由的觉得沉重,在想明白之前,恐怕暂不能舒了这口气。

走得急了,不免会累,岚琪终于缓下脚步,心神稍稍转回来,就听见香月在身后说:“你瞧见了吗?安贵人不知道在打谁。”

岚琪转身,两人吓一跳,问有什么事,她却问:“你们说安贵人在打谁?”

当原路折回,转过另一条路口,果然见地上跌了几个人,安贵人早已不知去向,边上站着的事那拉答应,仔细看,地上两个宫女服色的面颊红肿,再有一个穿戴体面些的脸上虽没挨打,却直挺挺地跪着。

那拉答应见乌常在过来,如遇大赦,迎上来说:“您替臣妾劝劝吧,安贵人不过随口说的,可她就真打算跪死在这里了。”

跪着的女子,是前些日子刚得圣宠的官女子觉禅氏,一夜恩宠后被送来和那拉答应同住,那拉答应说她们俩去针线房取针线,回来的路上遇见安贵人,不晓得安贵人在哪里受了气,口口声声说她们是勾引皇帝的狐狸精,那拉答应能忍,觉禅氏却没有忍,顶嘴后边上俩宫女便遭殃,而她也被罚跪在这里。

“安贵人说跪多久?”岚琪问。

那拉答应苦笑:“说她几时想起来了就能起来,可臣妾看,她是打算跪死在这儿了。”更拉着岚琪朝后退了几步,很轻声地说,“臣妾不敢上禀,可是臣妾真的害怕,乌常在,她自从来了后,不声不响地寻死觅活好几次了,臣妾终日提心吊胆,若真的死在臣妾那里,可怎么好。”

“寻死觅活?”岚琪蹙眉,又和那拉答应走来,她好声劝说,“地上还很凉,安贵人脾气不好而已,今天的事过几天就忘记了,可你若跪出毛病来,岂不是给彼此都添麻烦?”

觉禅氏微微抬起头,看着岚琪:“臣妾可以起来?”

这声音一出,岚琪心头莫名颤了颤,回忆纷纷乱乱地涌出来,总觉得这声音在哪儿听过,至于这张脸,她记得是惠贵人身边那个从针线房出来的宫女。

但见觉禅氏扶着墙自己慢慢站起来,香月过去搀扶了一把,她含笑说了声谢谢,可娇小瘦弱的身子里,仿佛压抑着强大的气势,岚琪不自禁朝后退了半步,记忆终于停在围场深夜的帐子外头,想起来那一句绝情的:孩提时的玩笑话,我不会当真。

“是你?”岚琪的心中砰砰乱跳。荣贵人那天假扮成端贵人来,对后来来的惠贵人说了好些话,她当时听得懵懵懂懂被两人绕进去,根本没缓过神,加之对皇帝宠幸别什么人也不甚在意,现在醒过味,才倍感惊愕。

觉禅氏却清冷地笑:“奴婢曾被佟妃娘娘掌掴,您赐了创伤药,后来在针线房又被佟妃娘娘的宫女抽打,也是您救了奴婢,奴婢后来去了惠贵人身边,见过您几次可您似乎没想起来,奴婢也不敢提。”

那拉答应唏嘘着:“没想到你和乌常在还有这段前缘?”

可岚琪却呆立着,觉禅氏的话越多,这声音就越熟悉,那一晚她在帐子里和纳兰容若的话一字不漏地回响起来,不论那晚她如何拒绝容若,两人的情意真真切切地存在,怪不得,怪不得那拉答应说她寻死觅活,而今被皇帝临幸,她和容若的未来也就此断了。

“主子,您没事吧?”玉葵见岚琪发呆,上来搀扶一把,“是不是这里风大?”

岚琪却摆手,看了看附近,便说:“你们这么狼狈,走回去遇见谁又是事,钟粹宫就在前头了,去我那儿洗把脸歇一歇再走,这两个丫头也可怜,给她们上些药。”

那拉答应求之不得,殷勤地来扶着岚琪,一行人匆匆赶回钟粹宫,布常在见这光景,听说又是安贵人折腾的,倒也不怨安贵人,反劝觉禅氏:“安贵人就是这样的脾气,你何苦跟她顶嘴,顺着说几句,什么事儿都没了,往后遇见了可要学乖一些。不说别的,跟着你们的宫女多可怜,平白无故挨打。”

岚琪坐在一侧,看着善良的姐姐给觉禅氏重新梳好发髻,笑悠悠地打量着:“真是好看,之前跟在惠贵人身边时,就觉得水灵。”

岚琪走过来,拉过布常在说:“我有些话和她说,姐姐带那拉答应去你那儿坐坐。”

布常在没多问,转身就带人走,此时环春也从乾清宫回来,正要复命,被岚琪示意先出去,一时屋内只留下觉禅氏和她,她亲手关了门,再转身来,觉禅氏已离了座,屈膝跪地,深深拜服,可并没有说什么。

“你若真的死了,有是非之人去查,你觉得会有什么结果?”岚琪蹙眉,“而你跪拜我做什么,我若要说出去,早没有你今天在这里。”

觉禅氏再抬头,已是泪流满面:“奴婢只求他平安。”

“那你就好好活着,只有你好好活着,和你有关的所有人才会平安。”岚琪慢慢走近她,伸手拉她起来,自己身量修长窈窕,便显得觉禅氏很娇小,可是看着孩子似的面容,却早已不是孩子的心性,触手的一瞬,岚琪就感觉到了。

“我会好好看着你的。”岚琪松了手,朝后退了半步,神情凝重肃穆,“我要你好好活着,不是可怜你同情你,我只是不想你这些事被别人知道,你只求他平安,我也只求皇上身边没有麻烦。你记着了,你已经是皇帝的女人,安安分分地在宫里活着,谁也不会来为难你,可你若再做出背叛皇上的事,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你。”

觉禅氏怔然,也许她从未想到,这个温柔的乌常在也会说出如此狠的话。

“惠贵人把你推走了,也许再也不会管你,你若愿意,钟粹宫随时能进来。”岚琪很认真地说着,“这里曾经有个嬷嬷说,宫里的日子都是一样的,怎么过全在自己,你也不例外,你要想死很容易,可为什么你还活着?因为你根本不想死,既然不想死就不要再瞎折腾,不然你所惦记的那个人,就会被拉来和你陪葬,记住了吗?”

觉禅氏再次屈膝伏地:“乌常在的话,奴婢会记一辈子。”

看到眼前的人再次跪拜,岚琪才恍然回过神,刚才那些话她也不知怎么就说出口了,她看不到彼时自己是什么模样,不知会不会也是佟妃曾经对着自己的嘴脸,可她不是嫉妒也不是怨恨,她只希望觉禅氏能安安分分,不要旧事重提,不要在玄烨身上沾染这样不堪的事。

过去的事已无法改变,未来不该发生的,就永远不要发生才好。

“你走吧。”岚琪沉下心,“往后想来坐坐,随时都能来,安贵人那样的,顺着她就好。”

觉禅氏又叩拜行了大礼,躬身退出去,外头不久就有脚步声,环春很快进来,轻声问:“怎么说了这么久,奴婢听见那拉答应在问怎么哭了。”

“姐姐呢?”岚琪不答反问,“她不过来了?”

“布常在不过来了。”环春见她愁眉不展,便岔开话题说,“点心送到了,李公公说皇上最近都没什么胃口,问咱们有没有什么能做了送去的,好哄皇上多吃些。”

可岚琪却沉浸在自己刚才那番话里,昨天还缠着一屋子人发脾气的她,竟然对觉禅氏说出“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你”这样的狠话。

最近她总这样,就连对着皇帝也是,像是身体里有几个乌雅岚琪似的,时不时就跑出来一个,越来越不懂该如何控制情绪,从前多简单,做宫女时,勤劳一些忍耐一些,就天下天平了。

“你去问问……”岚琪抿了抿嘴,尴尬地对环春说,“你再去一趟慈宁宫,问问嬷嬷,还有没有什么东西要送去乾清宫。”

环春心头一松,欣然笑:“奴婢这就去。”

乌常在再来乾清宫时,已经过了传午膳的时分,她捧着苏麻喇嬷嬷给太皇太后熬的汤,跟李公公说这是嬷嬷特地给皇上熬的汤,李公公哪里会想到太皇太后午膳连汤都没喝上,赶紧先引了岚琪进去,只是无奈地说:“皇上还没回来,这里午膳都没传呢,一会儿皇上回来了,乌常在劝皇上多少喝碗汤。”

岚琪连连点头,就自己先在暖阁里等着,暖春的午后阳光洒在窗下,她昂首看着柔和的阳光,太阳心里晒得周身暖暖的,昨晚没睡好,又折腾了这一上午,在这有着皇帝气息的屋子里,浮躁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不知不觉就迷糊过去。

李公公在外头得知皇帝快回来,进来想请乌常在时,才发现她竟然睡着了,本想上前一步叫醒,但脑筋一转,笑悠悠转身便出来。

玄烨忙了一上午,浑身疲惫,进门听李公公说:“苏麻喇嬷嬷做了点心送来,请皇上尝尝。”他嗯了一声,让李公公也去问候嬷嬷,说她上了年纪别太辛苦,刚要进书房,李公公却拦在那里,笑悠悠讲:“嬷嬷还炖了汤,请万岁爷好歹喝一碗。”

玄烨皱眉说:“朕在前头吃过了,你留着夜里热了我再喝。”

李公公却笑:“乌常在送来的,就等在暖阁里,等您喝了好去复命。”

“你越老越狡猾了。”年轻的皇帝满面紧绷的神情倏然就松了,嗔怪了李公公一句,当下就脱了龙袍褂子,李公公接过去,轻声笑,“乌常在睡着了,奴才没敢惊动,若是失礼,还请皇上莫怪常在。”

玄烨根本没在意,已撂下一干人独自往暖阁来,进门看到桌上搁着汤盅,边上放了一对汤碗勺子,绕过仪门瞧见炕上蜷缩着正睡得香甜的岚琪,却不急着先过来瞧,而是转身取过放在榻上的毯子,走近了正要给她盖上,却见小人儿在太阳下晒得面颊通红,额头上蒙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脖子里也晶莹发亮,嫩白的肌肤实在可人。

“一会儿醒了吹风,又该着凉。”玄烨嘀咕一句,取了自己的汗巾子,伸手探进她的脖子,被冰凉的丝绸一触碰,岚琪惊醒,睁眼看到玄烨在面前,迷迷糊糊朝后缩了缩,等完全清醒了,慌忙在炕上叩首行礼,却被人家抓了胳膊拎起来问,“胆子可不小,昨天才在慈宁宫门前和朕顶嘴,今天就敢睡在这里,你不怕朕找人把你扔出去?”

昨晚想明白后,连同之前的事玄烨都不在乎了,这会儿本想逗逗她,本想吓唬她,可岚琪却突然扑过来抱住了自己,玄烨一愣,不由自主地也环上了手臂将她抱住,手拂过背脊,隔着衣服就能感受到她柔软的肌骨,含笑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臣妾错了。”岚琪呜咽了一声,却没有哭,软软地贴在玄烨的胸前,“皇上不要把我扔出去。”

玄烨笑:“昨天那个盛气凌人的小常在呢?”

“找不见了。”

“那你去找回来。”玄烨坐好,把人从身前推开,她身上热乎乎的,细发沾染了汗水,软软地贴在额头,玄烨拿汗巾子给她擦了汗,嗔怪着,“就这模样,朕到底喜欢你什么?”

岚琪看到皇帝眼底有笑意,一如从前那样看自己的眼神,她心头的阴云终于散去,那个傻乎乎的乌雅岚琪又跑出来,傻乎乎地冲着皇帝笑,可她不知道玄烨最爱看她这样的笑容,纯净透彻的笑容,仿佛能驱散世界所有的烦恼。

“朕盼着你能成为像昭贵妃那样足以支撑后宫的女人,可又舍不得曾经的小常在消失。”玄烨温和地说着,捧着她绯红的脸,“是朕太贪婪了,你问的不错,朕何尝知道你们在后宫是怎么过日子的。”

岚琪垂下眼帘:“臣妾今天遇见佟妃娘娘,臣妾向她道歉了。”

“道歉?”玄烨蹙眉。

“总梗在心里很不好受,可您和太皇太后都不让臣妾去接近佟妃娘娘,娘娘若不来找臣妾,这根刺就永远梗在臣妾心里。”她继续说,“今天遇见很突然,但娘娘没有为难臣妾,而臣妾也终于有机会说那些话,那件事没有谁对谁错,但佟妃娘娘没有算计别人,她要大阿哥也是您应允的,听说她也很疼爱大阿哥,到头来却被诬陷要毒害三阿哥。”

岚琪抬起头,直视着玄烨:“不能因为她曾经欺负虐待臣妾,就该幸灾乐祸地看着她遭殃,那样就会变成嬷嬷说的,把曾经别人对待臣妾的嘴脸挂在自己的身上,若是如此,不论乌雅岚琪能不能成为像贵妃娘娘那般足以支撑料理后宫的女人,曾经的小常在,肯定就已经不存在了。”

玄烨笑意深浓,伸手拨开她额头上的细发,“你能把曾经的小常在留住?等我们都老去时,朕还能看到她吗?”

岚琪点头,笑眸晶莹剔透:“和皇上白头偕老,等臣妾老得都弯不了腰了,也还要跟您撒娇的。”玄烨将她抱住,又听她说,“那皇上下回生气了,不要当着外人的面训斥我好吗?”

“你就不能不惹朕生气?”玄烨哭笑不得,在她腰上掐了一把,“昨天把朕恨得牙痒痒的,朕登基后十几年里,敢跟朕顶嘴的人寥寥无几,你算上一个了。”

岚琪怕痒,又怕大白天勾出皇帝的火来,赶紧离开下了炕,过来摸了摸汤盅还是暖的,便舀汤让玄烨来喝。

玄烨身上本有几分火,但见她有分寸,也自知尊重,含笑过来,瞧见另一只碗空着,亲手也盛了一碗汤,拉她坐下,“陪朕一起吃。”

两人对坐,见皇帝动了勺子,岚琪才自己也喝,可汤入口,说不上的怪味道,又不敢多嘴,偷眼看皇帝,他也是一脸莫名,两人傻傻地对看须臾,玄烨终于问:“不好喝?”

岚琪点头,见皇帝喝得很勉强,终于忍不住说:“要不别喝了,其实……这是太皇太后的药膳,嬷嬷特地炖给太皇太后喝的。之前嬷嬷让臣妾送点心来,臣妾遇见佟妃娘娘后,心里不自在就打发环春送来,再后来又想来见您,找不出借口就去求嬷嬷,嬷嬷就把汤给臣妾了。”

皇帝轻轻咬着唇,眼底的笑意仿佛恨不得把岚琪藏进眼睛里,这汤是喝不下去了,伸手拉她起来,径直往书房去,不顾外头侍立多少太监宫女,大大方方地就过去了。

“朕有好些折子要看,晚上还要召见大臣议事,晚膳兴许也顾不上,你在这里陪着朕,一会儿去泡好喝的茶,拿嬷嬷做的点心,朕吃了再去见大臣,也不怕饿着了。”玄烨自己往案前一坐,推岚琪磨墨,见她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自己也收敛心思,如是,先头还在暖阁里腻歪的两个人,竟然一整个下午都没说上几句话。

傍晚时岚琪泡了茶来,陪玄烨吃了几块点心,一直等外头大臣都到了,忙着伺候穿戴送上肩舆,等皇帝的身影从眼前消失,岚琪才想起来要去慈宁宫复命,环春说过,嬷嬷让她回去时一定先去见太皇太后。

来时正该传晚膳,太后和贵妃派人来问候,等人都走了岚琪才进来,正瞧见太皇太后从佛龛前站起来,虽是有年纪的动作缓慢,但分毫看不出是闪了腰的人,她上来搀扶时不禁问:“您的腰没事了?”

老人家傲然笑:“守着你们几个不让人省心的孙儿,我能有事吗?”又眯眼见岚琪气色甚好,眼底惆怅之色荡然无存,很欢喜,“你们和好了?”

“好了。”岚琪脸颊绯红,自责,“让您担心了,臣妾往后一定好好的。”

“哪儿能一直好好的。”太皇太后笑,先拉岚琪给菩萨上香,看着她在佛龛前虔诚叩拜后,才挽着手一起往膳厅去,语重心长地说,“你们总让我不要说那样的话,可人不能不服岁月,我这把年纪已是老天爷眷顾。若要离去,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玄烨,他小小年纪先帝就走了,隔两年生母也走了,虽有兄弟姐妹,可都各自成家,君臣有别,他富有天下却又是最孤独的人。”

进了膳厅坐下,只有苏麻喇嬷嬷和几个贴身伺候的宫女在,太皇太后毫不顾忌地说:“先帝在时,我容不得董鄂氏,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他那么孤独地坐在高位,难得不把自己当帝王地真心喜欢一个女人,我为何要容不得。”老人家此刻才有几分怅然,拍拍岚琪的手说,“好好陪着玄烨,不怕磕磕绊绊斗嘴吵架,真心实意地相待,才能日久天长。”

岚琪深深点头:“臣妾记下了。”

苏麻喇嬷嬷捧着碗筷立在一旁,听见主子这几句话,背过身抹去了眼角的泪花。也只有她明白,先帝早逝是主子一辈子的痛,先帝曾经珍惜的一切,太皇太后如今都好好地为孙儿守护着,先帝曾经经历的痛苦,她也不愿悲剧在孙儿身上重演。

“嬷嬷。”岚琪过来拿太皇太后御用的碗筷,正欣然说皇上中午喝到药膳汤皱眉头的玩笑,却见到嬷嬷的眼泪,一下子怔住,嬷嬷含笑冲她比了个嘘声,赶紧收敛神情,转身来笑着说:“可不是嘛,用了好些药材,主子也不爱喝,可总比吃药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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