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盛三十年冬。
大晟国君百里缙忽然驾崩,留下诏书传位于太子。
没过几日,宫内便传出先帝是被太子暗害的流言。
在流言即将止住时,东宫侍官现身城墙。
义愤填膺的细数太子桩桩罪行,包括诬陷抗击叛乱、平定边疆,于晟国有着滔天功劳的骊阳长公主。
后,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流言愈演愈烈,太子杀君弑父、残害忠良、六亲不认之恶名瞬息间传遍晟国。
朝野震惊,军中哗变,百姓惶恐。
宣王以拨乱反正为由,带兵直入奉都。
各路王爷闻讯而动。
一时间,大晟如烈火烹油。
与其接壤的梁国趁晟国驻守空虚,举兵来犯。
可惜晟国各路兵王只顾争权夺利,无暇抗敌,全靠在骊阳长公主通敌叛国事件中,遭受重创的顾字旗军队苦战。
没支援,没粮草,再厉害的军队也胜不了。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顾字旗全军覆没。
梁国一路势如破竹,连下晟国数城。
或许用不了多久,大晟故土非故国。
……
奉都街上,行人来去匆匆。
天上飘着的鹅毛大雪,阻止了相互窥探的目光。
萧云逸裹着厚厚的褐色披肩,堪堪只露出一双异于常人的眼睛,漏洞的布鞋深深的陷入雪地里,促使他拉动着一人高的泔水车缓慢前行。
为了省力而弯下的脊背,让他像家庭不堪重负的老人,不得不佝偻着老态龙钟的身躯,出来讨一份活下去的希望。
在浮云巷边歇息的时候,发现里边的杂物堆里,又多了几具尸体。
不知又是哪个城市逃过来的难民,没能熬过奉都百年难见的酷烈寒冬。
萧云逸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他一边将冻得青紫的手放在嘴边哈气,一边没有多少情绪的叹道:
“好冷啊!”
少年愣愣的望着遮天蔽日的大雪,犹如一潭死水的眼眸里,没有对逝者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悯。
不止是他,还有匆匆而过的行人。
在这个动荡的世道里,普通人光是活着就用尽了全力。
生而半妖的他,在盛世中历经流亡、饱受折磨,在乱世里勉强能吃饱穿暖。
他呀,是最没有资格怜悯的人。
“这一趟拉完,就可以歇歇了。希望还有素包子剩下。”
听风楼白天并不营业,完成倾倒客人清晨用膳制造的最后一点儿泔水后,他就可以进入几个时辰的休息时间。
祈祷饭堂还留下素包子,是他今日最大的愿望。
晟国战乱频发,很多权贵、富商都裹挟家产往更南边儿逃去,有些甚至逃到了其他国家。
听说奇诡阁的主人本就不是大晟的人,在得到梁国将要攻进来的消息后,立即转移了大半资产出境。
奇诡阁旗下日进斗金的听风楼倒是还开着,毕竟,无论盛世还是乱世,金钱都拥有无边伟力。
在某些时候,富可敌国的财富甚至可以左右战局。
不过相比最繁华的时候,听风楼里少了很多人。
有的是跟着给他们赎身的富商权贵逃了;
有的趁着宣王入京与太子对峙的当口跑了;
有的被奇诡阁调去其他国家和城市,成了“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真实写照……
萧云逸没有想过要逃,十数年流亡经历告诉他,无论盛世还是乱世,天下万城都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见楼中跑堂不够,他毛遂自荐,变成了听风楼包揽杂活的下人。
任务虽然繁重,但比当侍宠时的痛,和流浪时三天饿九顿的苦,要好太多了。
“一二三,起!”
稍事歇息后,萧云逸将绳索挂在肩上,重新拉着泔水车走了。
等到辰时末,他才完成昨日的工作,揣着食物朝住处走去。
听风楼很大,不过只有伺候人的公子姑娘们,才住在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中。
干活儿的伙计,伺候的丫鬟小厮,都是住在两条街外的平西巷。
那里都是简陋的民房,与听风楼主体没得比。
今日的萧云逸很开心,因为他的期盼实现了,他吃上了素包子!
白菜馅儿里还掺了零星的油渣,香得很!
不过他只吃了一个,剩下两个都小心的揣在怀里,因为中午还得管一顿。
天上的雪很大,很大,大到可以迷住人的眼眸。
零星的行人步伐愈加匆忙,都想尽快找一个遮风之处,避一避这冷到锥心彻骨的风雪。
少年抬头看了一眼,便立刻低下了脑袋。
呼出的热气在转瞬间变成冰霜,凝结在睫毛和披肩上。
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小院走去,往常不到一刻钟的距离,愣是走出了跋山涉水的感觉。
就在这时,一道洗尽铅华的身影,拨开大雪出现在视野的尽头。
她整个人似乎以雪铸就,冰为肌,玉为骨,长发胜雪,连身上穿着的衣衫都是世间最纯粹的颜色。
她就像从雪山深处走出来的神只,自带圣洁的光辉。
一个让他记忆深刻却又无法得知真假的身影,骤然出现在脑海。
萧云逸在心里试探的问着自己:是那个神仙么?
这一愣神的时间里,女子来到他的面前。
茫茫大雪中,容颜清冷的神只在狼狈落魄的少年面前站定,深邃神秘的银眸与黯淡无光的金眸相对。
在这一刻,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少年的心头。
就像既定的命运,在因缘际会下恢复转动。
只是还不待他想清什么,女子便直直的倒了过来,纤尘不染的奢贵衣裙,与他粗劣肮脏的衣衫缠在了一起。
少年下意识一惊,可女子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他只好忍着强烈的自卑感,将人扶住。
也就是这时,他才注意到她嘴角尚未干涸的血迹。
“喂,你怎么了?”
“谁来帮忙一下?”
“喂——”
他急急的朝路人喊去。
怪异的是,明明女子的容貌令天地都黯然失色,附近的路人却仿佛并没有看到她的存在。
萧云逸很是奇怪,难不成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她?
萧云逸最终将人救了回去。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向来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心的自己,竟破天荒的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展露出善意。
这算得上他此生做得最离奇、最没有道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