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娄相下得朝来,便去到书房处理公务。
天色越来越暗,厅堂之上,夫人王氏见左等右等都不见娄相踪影,便吩咐人去唤来老爷的跟班。不多时,老巴进厅内拜见夫人。
那王氏问道,“今日,老爷可是有访客到,还是朝中岀了什么事?这已经酉末了,也不过来知会一声,老巴你可知情?”
老巴在下躬身回答道,“禀夫人,今日朝中收得北边战报顺昌大捷,老爷可能正为此事烦心呢!”
“前几日,老爷还与我言说不日将迁往临安,要我收拾些细软。这可是又起变化了?”王氏追问道。
“回夫人,正是如此。如今金军大败,前线局势得以缓解,朝廷南迁计划取消,老爷可能正是为此忧心呢!”老巴回道。
“这不是挺好吗!我也正烦搬迁带些什么呢!这些个大件的丢弃又甚是可惜,如今可算是能安心了!”王氏听得这话,心头压的那块巨石放了下来,语气不免轻快了许多,说道,“真不知你家老爷在烦些什么,这不是件顶顶的好事吗?”
“回夫人,奴才不知。老爷的想法也不是小的能揣度的。”老巴诚惶诚恐地回答道。
“那倒也是,你家老爷那心思谁猜得出来啊!”王氏感慨道,娄会之那个闷葫芦,事事习惯闷在心里。以前金国那件事,人前人后装没事,要不是听得他偶尔那几句刺人的话,我还真以为完全他不介意呢!
“对了,老巴你说的那个顺昌大捷,败的是金人何人麾下?”王氏好奇地问道。
“禀夫人,是那金国四王子兀术亲率的大军,据说金人那边十万大军折了半余。”老巴答道。
那王氏一听得这话,心中大惊,碰倒了桌上的茶盏,热茶水泼溅到手上。
“哎哟!”她轻呼了一声。身旁的侍女忙上前收拾,并给夫人手上涂上药膏。王氏缓了缓神,犹豫半晌,开口问道,“如此大败,那金国四太子可是也被擒了,还是得以脱逃?”
“禀夫人,那金兀术带着残兵已逃脱至东京府。或许不日又将兴兵南下。”老巴回道。
“噢!幸好!幸好!”王氏捏着自己手中的佛珠串自言自语道。至于她话里的幸好指的究竟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那老巴你先退下吧!”王氏沉思一会开口道,并挥手示意厅内众人一并退出,便在那厅堂内呆坐许久,还隐隐听得里面夹杂着几声哭泣声。
众侍女静候厅外,不敢开口。今晚府内的气氛极为怪异,老爷夫人都不曾用过晚膳,也不喜人打扰。
说起娄相的这位夫人王氏,那也的确是位人物。曾经随娄相被掳拘去那金地三年,却与建炎四年平安而归。娄相与夫人多年无子,便收了王家外甥为义子,改名换姓。
娄相早年曾与侍婢有私,迫于王家势力,只得将亲子送给友人养育,到如今朝中得见,明面上也不好相认。
王夫人家学渊源,乃前朝宰相王珪孙女,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而娄相家境贫寒,得王珪赏识,将孙女许配于他,做了那上门女婿。当年娄相被那吕相压制,靠的也是王家势力网才得以翻身。
那老巴离开厅堂,便回到书房门外听候。不多时,听到房内娄相叫唤,“来人,备膳。”。
老巴急忙回道,“老爷,奴才早就吩咐厨房热着呢,这就让他们呈上来。”
不多时,老巴就领着几人将那食盒端进书房,便留在近旁侍候。
娄相用罢晚膳后,开口道,“老巴,夫人唤你所为何事?”
老巴心中惊疑万分,他本来以为老爷不知他出去过,忙开口回答,“回老爷,夫人见老爷久不去厅里用膳,便唤了奴才前去询问。”
“喔,那你是怎么回的?”娄相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
“奴才回说是老爷因前线战事大捷,心情烦闷才没去。”老巴答道。
“啍,你这是在胡乱揣摩,想和你的前任同一下场吗?”听到老巴的回答,娄相顿时抬眼怒目而视。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老巴见状,忙磕头请罪。
“老巴,你也随我多年,平日里出口的话要多思量。等会自己去戒堂领罚吧!”娄相开口道。
老巴忙磕头谢恩,“多谢老爷教诲,奴才下次不会再范了。”
娄相话在嘴边,犹豫半天开口问道,“老巴,夫人可有追问过前线战况?”
“回老爷,夫人问过奴才那金人统帅可有被擒?奴才据实禀告。”老巴回答道,“只是夫人似乎被吓到了,打翻了茶盏。”
娄相听得这话,心中略明,便吩咐老巴去那夫人院内告知,“今日他公事繁忙,就歇在书房了。”
娄相因近日朝内之事,心中本就甚是烦闷,如今得知王氏的反应,更是怒火中烧。本来前年与那金国商定和议之事,谁料这几年阻碍重重。先是先帝爷急病而去,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又是一个主战之人,素来就与他有些仇怨;后是那金国单方面撕毁和谈,南下入侵。
如今这局势,主战派必是斗志满满,朝堂之上真是壮志未酬啊!说的是真好听,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今朝廷养这几路军,花费甚巨,每年收的税都交在这上头了。
本想着暂时向那金国低个头,缓和个几年,休养生息。可那新帝是个主战之君,被那帮武官们给怂恿的,一点都不考虑生计民生。可恨那金人那群虎狼之辈,言而无信,让我一番心血付之一炬,真是一群蛮夷之徒,不相与谋。
娄相左思右想,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好不容易入眠,却又被那恶梦惊出一身冷汗。梦中发生的细节已记不清了,只记得那群追赶他的都是他早已忘却的面容。他们衣衫褴褛,血肉模糊,面容狰狞,冲着他叫骂着什么。他心中猜想到那些人会说什么,但大家早已经阴阳两隔,最多他以后为他们捐点香油钱,也算报了那场相识的缘分。
想他原也是一心忠君报国,认为对那金人不宜怯懦,不能妥协,而割地赔款更非君子所为。可是如今时移世易,在那金地三年,他也渐渐成了他心中最不齿的那种人,向那金人摇尾乞怜,为他们出谋献策,虽然如今逃出生天,但做过的必有痕迹,他也早已回不了头了。
昨日朝会上枢密院那帮人,必是早早得知捷报,故意称病告假,等着他塌楼。索性他今日也脱手一天,缓缓心绪。看看那朝中缺他那么一日,尚书省六部还不知拎不拎得清下面的事,让那新帝也急上一急。没有他的批复,前方战事的人员调动,物资的转移,官员的任免这些零零种种有的他们烦的。且看看有多少人是站他这边的,以后也好对症下药。
娄相唤老巴去告个假,顺便去那翰林医官院请个太医过来,做戏也得做全套才是。
接着他便去到夫人内堂之中,夫人王氏见他今日竟未去曾去上朝,脸中略带惊异之色,忙起身相迎。
娄相进来之后,久不开口,只是盯着王氏的眼角看。“怎么,老爷可是觉得我如今年老色衰,眼角纹路多了,不及以前了?”王氏见状,开口打趣道。
“非也,非也,夫人风韵犹存,光彩照人。只是这哭久了,也实在是伤神啊!你这眼睛也该敷一下敷了,今日可实在是不宜出门啊!”娄相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王氏听得娄会之如此一说,便知他是特意前来看她的,必是知道她昨日的失态。
“唉呀,这老夫老妻的,尽开玩笑,我早就不讲究了。”王氏有心想要叉开这话题。
“是啊,女为悦己者容。那人与夫人天各一方,夫人自然是无心打扮,心中自然是不介意的。但是本相还请夫人凡事留点分寸吧!莫要引人怀疑。本相就不便多言讨夫人嫌了。”娄相开口激道,其实他心口这气也积压了多年。只许他们王家点灯,不许他娄家延续香火。让他认了他们王家的私生子为嫡,却逼得他将亲子送与他人。每回他听得那小子的笑声,他就恨不得掐了他。要不是忌惮王家势力,他早就与他们拼个鱼死网破了。
“你…你…,你今日是故意过来刺我的吧!”王氏一听这话,便知那娄会之必然是心气又不顺了,也就只敢口上讨讨便宜,这么多年了,子辈们都长成了,他绝不敢与王家正面刚。既然当年那顶帽子都肯戴,今日的气他必也忍得下。
“夫人家中的子侄,我也视作亲儿,对他的仕途也多加关注。可我那亲子,老夫也希望夫人你手下留情,切莫再打压了。大家手上都干净不到哪去,互相留一线,凡事也好商好量。”娄相告诫王氏道。
“哎哟!原来老爷您在这等着我呢!但老爷你可不要忘了,你当年可在那边留下的那封信,你不过分,我也不过分。”王氏见娄会之还有所求,这才心中着落了些,又继续说道,“我们王家可是一向最重规矩礼法的,自然是不屑与那贱婢所出计较一二。而且宫中那位吴太后可是正要与我家结亲呢!我可不想与他这泥瓦沾边,脏了手不说,还惹得一身腥。”
娄相一听得这话,脸色变得铁青。当年要不是家道中落为出人头地,入赘了那王家,如何能到的了这地步。
他深吸了口气,对那王氏劝告道,“如今毕竟不如先帝爷在世之时,新帝与我前有间隙。你与宫中交往还是多加留意吧。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私底下动的那些手脚,要不是我替你们多加遮掩,只怕早就以勾结外邦论处了。你们该收手了,一切好自为之吧!”
“哈,你自己押错宝,只能怪你识人不明。而且我们王家世代忠良,决可不能通那外邦,休得胡说!”王氏听得勃然大怒,急忙反驳道。
“好吧,本相不与你多计较。如今我还有公事要处理,夫人还是多多想想吧!”说完娄相便挥袖而去。
王氏跌坐到榻上,久久回不了神。
过了半响,她跌跌撞撞地走到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好像是真的老了。
“四郎,四郎,过了这么多年,你是不是早已经将我遗忘了呢?”她对着镜子问道,心中暗想或许真的有色衰爱驰吧,两人距离远了,如今也只剩下心中的念想了。
她也不知道要不要坚持下去。她这一生挑挑拣拣,总想觅个如意郎君。年轻时挑花了眼,蹉跎了岁月,最后选了那个娄会之。后来在金地,遇上了一个真男子,也曾海誓山盟,托付终身,却原是一场春梦。为他情根深种,做了那细作。
但那又如何,这乱世中的女子本就如那浮萍一样,飘到哪处是哪处,找到一处依靠就行。难道让她如表妹清照一般,守着一堆金石玉玩四处飘泊。
她如今得尽快敲定童儿的婚事,那吴太后既然如此诚心想为亲弟求娶,必是一桩好事。如今这娄会之是越发靠不住了,她得为爱子留下几条退路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