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情绪的日子过得都不错。
萧子窈没太多反抗。
她大约已是习惯了的，习惯被安排，也习惯被照顾，更习惯被盯住，吴清之于是先请蒋孟光联系了报社，又在香港的圈子里四处打听了许多，名流请保镖本来就不稀奇，稀奇的是什么样的名流请保镖，吓，原来是个瞎子——那听上去就很楚楚动人。
如此，尘埃落定之前，萧子窈便经常坐在半山腰上的院子里吹风。
香港的海风一点儿也不冷，哪怕冬天也是湿湿暖暖的，岳安城便不同了，寒冬里的海风像刀子，还猎猎作响，一吹就刮破一个人的嘴。
萧子窈的嘴没由来的起皮破了。
迟榕一见，便说放学后一定替她买只口脂回来——她年纪轻，眼下，就算生过了孩子，也照样还得去上学，她这会儿正念到大学，读经济，一放课就背着吴清之走街串巷的买零食，她从不食言，也一向说到做到。
下午三点过、近四点钟，迟榕准时回家。
“哎哎，子窈子窈，快看我给你买的口脂，还有鸭母捻——啊呀、啊，不是的，我说错了、不是看，就是……”
她的声音瞬息万变，从笑变为紧张，萧子窈觉得她可爱，便连忙安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谢谢你，迟榕。”
迟榕于是笑了一声，跑到她的身边坐下来。
“子窈，你要多喝水。”
她轻声道，软糯糯的嗓音，像甜汤圆，又一边说着一边替萧子窈擦口脂，边擦还边说，“子窈，你看你的嘴巴，都裂成这样了，把口脂都刮花了。”
萧子窈一瞬哑然。
她直觉自己一下子想起来很多很多的故事，开心的不开心的，来得及或来不及的，都想起来，然后又在想起来之后，深深的感到无能为力。
那厢，迟榕还在笑。
“子窈，你不要着急哦，最近内地里又逃来了一大批人，香港人员流动大，挑人得很仔细的，吴清之正给你看着人呢，肯定再过不久就能找到合适的保镖了。”
果然，没过多久，吴清之便将他筛出来的人带到了白房子里来，零零总总一共六七个，萧子窈看不见，却听得到声音，前面几人都做了自我介绍，唯独剩下的最后一个，噤口不言，活像个哑巴。
蒋孟光在旁说道：“哎，哑巴，该你了。”
哑巴没说话。
萧子窈有些好笑的问道：“你们都叫他哑巴了，难道还指望他说话？”
蒋孟光的弟弟蒋兴光就道：“他也不是真的哑巴，是能张口发出些声音的——这是华老虎从外面捡来的人，调教了大半年，好用才送给吴清。”
他说的华老虎，萧子窈早已有所耳闻，此人正是香港九龙塘的地头蛇之一，在外做不动产生意，与做股票的吴清之来往颇多。
黑帮送来的人，身份不一定清白，但身手一定很好，且又是个被捡回来的，承了人家的情，就活得很像条狗，既忠心耿耿、又下贱不已。
萧子窈于是招了招手，道：“哑巴，如果你能发得出‘嗯’的声音，一会儿就用‘嗯’来回答我的问题，好不好？”
哑巴立刻嗯了一声。
她睁着眼睛，却看不见光，就自顾自的一笑，那模样真好看，有种孤独的、目中无人的漂亮。
“哑巴，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嗯。”
“我这人，不喜欢太谄媚的人，身边跟着的、用的人，都喜欢挑话少的，你是个哑巴，正好合我的心意，不过我脾气不好，可能会很难伺候，那你也愿意跟着我吗？”
“嗯。”
“行。”
萧子窈微微一顿，又问道，“但是，哑巴，我不喜欢撒谎的人，更讨厌有人骗我隐瞒我背叛我，虽然我只是请你暂时照顾我一阵子而已，却还是要同你说清楚的——你既然跟了我，哪怕只有一天，那也是我的人，要按我的规矩来，你能不能向我保证这些？”
“嗯。”
萧子窈便往座中一靠，轻声与吴清之笑道：“就他了。”
吴清之眉心微皱。
“子窈，其实不一定非要选这个人的。”
他毫不避讳的说道，“你选个你称心的就是了，这人送来，只是华先生的心意，你不选他，也不会影响我什么。”
朝夕相处了足有一年，吴清之一向瞧得出萧子窈的脾气。
偶尔客气、时常生分，比从善如流更多的是更让着除她之外的所有人。
她不愧是曾经帅府里面养出来的女儿，动的脑子比表的颜色多。
可萧子窈却仍是笑。
“没关系，就他了，我觉得这哑巴挺好的。”
事情于是就此定了下来，一时之间，没人拿的住萧子窈的心思。
只不过，她此番到底还是个瞎子，瞧不见哑巴的长相，便张口问道：“他长什么样子的？不如你们给我讲来听听呀，如果是个不爱干净的，那就不行，立刻换一个。”
迟榕看了看哑巴，便附到萧子窈的耳边说道：“唔，这人个子挺高的，比吴清之还高呐，就是皮肤有些黑，剃着个寸头……”
谁知，她正还说着，那厢，那哑巴竟是莫名其妙的自己着起了急来，所以张着嘴，干巴巴的冲着萧子窈啊了啊。
“我……不脏。”
他小声道。
那声音模模糊糊的，不轻也不重。
蒋兴光听罢，便凝眉哎了一声，有些奇怪。
“你到底能不能说话啊？又或是到底能说几句话？”
然，他话音方落，那哑巴却又闭上了嘴去，安静如一条狗，轻易才叫一两声，十分难得。
萧子窈于是站起身来，只微一探手，便摆起了架子。
那是等人来扶的意思。
“哑巴。”
她只管轻轻的唤道，以为这人还欠调教，却不想，此人居然比她想得更周到，还不等她的话落在地上，人便已经跟上了前来，一把便将她的细手扶住。
“嗯。”
她一下子就笑了。
“还挺聪明的，看来你原本的主人将你调教得不错。”
“嗯。”
“除了‘嗯’，还有‘我’，你还会说什么？”
“嗯。哦。啊。”
萧子窈叹了口气，表情淡淡，眼光空空：“什么呀，嗯嗯哦哦啊啊的，还当真像条狗似的。”
九龙塘吴老板那位瞎了眼的远房表妹找了个哑了嘴的黑帮保镖。
这事情好有趣，立刻变成逸闻，传便了香港的圈子。
来到香港之后，萧子窈很少社交，只在偶尔时候露一露面，只不过，她倒也没闲着就是了，时常给人看看古董珠宝字画，也算是还了吴清之的人情，眼下，她这一瞎，以往联络过她的几位先生女士便纷纷坐不住了，都嚷着要来探病，她推诿不得，便只好答应下来。
这几日，哑巴已经由冯管家安排着住进了九龙塘，除看护萧子窈的起居之外，时不时还要给迟榕搭***，照顾小吴虞。
最近，小吴虞总爱张着嘴发音，只管咿呀咿呀的叫个没完，探病的客人来时，萧子窈正与迟榕坐着吃木薯羹，小孩子搁在婴儿床里没人管，直到哑巴忽然上前来啊了一声，众人才将目光移了过去。
“她……说话。”
哑巴断断续续的说道。
迟榕嘴巴一顿，立刻回过头去。
“哑巴，你是说……娇娇儿她，刚才说话了？”
“嗯。”
“真、真的吗？她说的什么？”
迟榕激动万分，顿时跳了起来，直凑到小床边嘟囔道，“娇娇儿，哑巴叔叔说你刚刚说话啦，你可不可以再说一遍给我听听呀？”
谁知，眼下，迟榕守着小吴虞张嘴啊了许久，却再没等到孩子再度张嘴说出第二次话来，她于是转头望定哑巴，又问道：“哑巴，娇娇儿刚刚说了什么，你听清了吗？”
哑巴哑口无言。
萧子窈在旁哭笑不得。
“迟榕，你让一个哑巴复述娇娇儿说的话？”
“哎呀，对不起，我是一下子太开心了，就急忘了！”
萧子窈于是说：“哑巴，会写字吗？”
“嗯。”
“那你给迟榕把娇娇儿方才说的话在纸上写下来。”
她话音至此了，却又转念一想，觉得麻烦，便改口道，“算了，你就写我手上吧，省得再多跑一趟。”
如此，她便伸出手来了，张着手心，莹白色的，像一块带着体温的玉，那颜色很透很透，仿佛这块玉是在不知是谁的心口上捂过的，吃了人血人肉，便被滋养的尤其动人。
哑巴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扶着她的手，一笔一画的在上面写了个字。
真痒。
萧子窈心想。
许是那哑巴靠得太近了，动作也很轻，所以她既感觉到他的呼吸，又感觉到他的小心。
撇、横钩、竖提、撇、横……
“怎么是个……‘饿’字？”
萧子窈不可思议道，“哑巴，你怕不是听错了？”
哑巴立刻换着腔调嗯了一声。
“嗯——”
短短一个字，他改了三个调儿，二声、四声、三声，连贯的，是否定，却像撒娇。
“小孩子学说话，怎么第一个字会说饿啊……”
一时之间，萧子窈实在有些忍俊不禁，偏偏迟榕却一下子亮起了眼睛，忙不迭的就抱起电话拨了出去。
“快接呀快接呀——哎、哎哎！吴、吴清之！娇娇儿会说话了！对……对！是真的，哑巴刚刚听到了！她说的是‘饿’！太好啦，娇娇儿会说话啦——不叫爸爸妈妈那又怎么啦？这说明娇娇儿随我多些，以后长大了有口福呢！”
说罢，她便在旁啰啰嗦嗦的同吴清之讲起了电话来，萧子窈浅笑不语，又听见管家前来通报，只道是表小姐的朋友来探望，问她见是不见。
“见，当然见。”
她点点头，“虽然我看不见。”
她的确看不见，所以并不知晓来探病的甲乙丙们究竟送来了哪些礼物，于是便有一搭没一搭的同这些人说着话，身侧应当是站着哑巴的，她感觉到他的存在。
有人在此期间忽然说道：“哎，不如咱们今日出去用餐吧，正好吴老板家的小千金还会张口说话了呢，也算是给子窈小姐冲冲喜，祝你的眼睛早日康复。”
另一人听罢，自觉十分赞同，便接嘴道：“好办法，你食咗饭未呀，正好还可以一同喝酒驾茶诶！”
此人说话一半白话一半普通话，萧子窈反应不及，正还在心里自己翻译，便忽然听到很近很近的地方有人静静的张口说道：“不行。”
“——不行。”
原是那个哑巴。
眼下，他居然一点儿也不哑巴的一字一顿的说道：“不、行。”
萧子窈顿时怔住了。
许是他很少张口说话、又或是他没法说得了太多话的缘故罢，这厢，哑巴甫一开口，那声音便尤其显得又低又沉又嘶哑，微微的还带这些冷意，让人一听便觉得很难亲近。
这不太像是正常人的说话方式，反倒更像是一条狗，好不容易学得像了个人，也好不容易学会了说一点点话，所以很情急，要抢着说话。
萧子窈立刻睁着眼睛回头一顾。
此时此刻，她眼中仍是空落落、黑漆漆的一片，别人看她的眼睛，也是空落落、黑漆漆的一片。
客人们微微一滞，随后笑道：“对唔住对唔住，我们是喝酒喝到变成废物了，忘记你是病患，不可以喝酒，那下次驾茶啦！”
此局于是终究散去。
萧子窈没多问，便在客厅里慢吞吞的拆着礼物，边拆边摸索，迟榕在哄小吴虞说话，陪不了她，又等着吴清之尽快赶回家来，所以只留她跟哑巴两个人面面相觑。
其实，倘若说得仔细些，最应该是哑巴单方面的觑着她。
第一件礼物不太重，拆开来，一摸就摸出来是欧根纱，再摸几下，像是一顶帽子，最近香港流行网纱帽。
然后拆第二件，这个不太重，并且**越拆越小，她刚想伸手试探，谁知，只此一瞬，哑巴却忽然靠近来不小心碰了她一下，那东西顿时落在了地上，骨碌碌的滚走了。
她只好弯下腰去摸索。
可哑巴一把就拉住了她。
萧子窈眉心微皱。
“怎么了？”
哑巴又嗯了一声，又是那种一个字转好几次弯儿的语调，这会儿再说一遍，比起撒娇却更像是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