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僵硬地转过身,讪讪道:“我说本家啊,你这脾气能不能改一改?”
“……你紧张个什么劲儿?”
就你这动不动就动手的暴躁狂,换谁不紧张?李本深吸一口气,道:“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你愿意与否,都改变不了事实。”
李青白眼道:“要你留下不为这个,数学如何了?”
“数学……”李本恍然,一下子放松下来,“我还以为……呵呵……都快一年了,肯定有进展啊。”
李青:“具体说说。”
“这就说来话长了,真要一点点说,说到过年都说不完。”李本说道,“涉及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不是用言语能够说明白的。”
“你不会精简一下吗?”
“……是你这问题问的没水平,若你说的进展是创新,那没有,若你说的是数学史料的整理与收集,那是有的,若你说的数学演化史,那就说来话长了。”
李本瞧出李青不是想打人,且时下又有所自持,腰杆子登时硬了起来,呵呵道:
“我说本家啊,你到底问的是哪方面?”
李青想了想,道,“就先说说数学演化史吧?我好有个大概认知。”
“这就说来话长……别冲动,我长话短说便是了。”
李青抬起的屁股缓缓坐回去,哼道:“洗耳恭听。”
“史料可追溯的记载,早在商以前就有数学了,甚至可以说,数学的诞生早在货币之前,以物易物的时代就有了,到了商代开始出现十进制……周代,数学开始作为六艺之一……”
李青无奈打断:“倒也不用这般细致。”
就你事儿多……李本轻哼了哼,道:“说到数学真正意义上的体系形成,就不得不提九章算术了……其涵盖了开方术,增乘开平方法,盈不足术等数学理论雏形。”
“稍等一下。”李青两眼发光,好奇问,“什么是盈不足术?”
听到开方术和增乘开平方法,李青心下已了然,知道这是开立方、开平方的数学理论,不禁新奇又欣喜,不过盈不足术……他就没办法理解了。
“这么怎么给你表述呢……”李本思忖少顷,道,“你可以理解成,通过两次假设,求未知,就是既有假设检验,又有推理分析,最终求得准确答案。通俗来说,盈不足术既注重解答数学问题,又注重培养逻辑思维能力。”
李青咽了咽唾沫,道:“这个九章算术,回头你给我誊抄一份可否?”
“……可以!”
“你继续说,九章算术之后还有什么?”
李本沉吟道:“只论重大突破的话……就要快进到南北朝时期了。”
“如刘徽的割圆术,祖冲之在其基础上精确到极致,从此祖率诞生……”
“隋唐时期,数学逐渐被重视,许多数学着作被收集、归纳、总结……有了算经十书,包括《九章算术》在内的《周髀算经》、《孙子算经》、《张丘建算经》、《五经算术》、《缉古算经》、《缀术》……一共十书……”
好一阵儿,李本说的口渴难耐,“有茶吗?渴了。”
李青提起酒壶为他斟上,示意继续。
“……”
李本只好将就着润润嗓子,继续说道:“宋元时期,数学发展更进一步,有了天元术、四元术……”
“时至我大明,暂时还没有新突破,不过对于数学的应用,却是一点也没落下……比如当初建顺天府,比如造宝船,比如蒸汽机……”
李本唾沫星子横飞,滔滔不绝,李青竖起耳朵聆听,专心致志。
“铛铛铛!”
李本拿着空杯,轻磕桌面,瞪眼道:“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倒酒啊,满上!”
许是拿酒当茶喝,给喝多了,又许是时下他更像老师,李青更像学生,李本便不把李青当回事儿了。
什么永青侯?
早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了。
李青倒也没跟他一般见识,为其斟上酒,沉吟道:“我有一事不解,还请李大学士解惑。”
李本上身后仰,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掸了掸衣袍,“问吧!”
“你说我大明对数学的应用极是丰富,可我为何没有这种感觉呢?”
“呵!”李本讥讽一笑,鄙夷道,“你懂个啥?”
“我……那你说说看。”
李本哼道:“做家具要用数学,盖房子要用数学,造船、造火器……哪样不要用数学?随便拉来一个工匠,不管是什么行业的工匠,谁不懂数学?”
李青一时无言以对。
可又总觉着哪里不对。
“奇怪……我咋就没感觉到呢……”李青苦思冥想,半晌,终于有了答案,轻声自语,“是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嘟囔啥呢?大点声!”
李本已经代入到教书先生的身份中了,永青侯在他眼中,只是个学生。
也就是手中没个戒尺什么的,不然,非敲李青脑袋不可。
“数学是在应用,在广泛应用,然,世人却把数学当做技巧,亦或说经验,并没有广泛的去学习,各行各业都在用不假,可都只用一点点,准确说,就是只用于自己所在的一点领域,并没有人去系统性、饱和性的学习它,认识它,正视它,重视它……”
李青说道,“如此一来,就造成了人们在用数学,可人们并没有意识到它的重要性,也鲜有人窥视全貌。”
“你这是什么逻辑?”李本只觉荒诞,“这有什么不对?”
“当然不对……”
“砰——!”
李本一拍桌子,瞪眼道:“你在质疑我?”
李青都惊呆了,“你在说什么?”
李本上身前倾,怒目圆睁,一字一顿道:“我说,你在质疑我?”
“我……”李青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发火,愣了好半晌,才讷讷道,“我是说……”
“不教了!”李本火了,“朽木不可雕也,愚不可及……”
连着骂了好一阵儿,在李青满脸错愕的表情中,愤然起身,扬长而去……
走至门口,一股朔风袭来,李本不自禁打了个哆嗦,昏胀的脑袋摇了摇,酒意消去几分,神智恢复了清明。
他满脸的愤怒缓缓凝固,继而消弭,取而代之的是惊悚……
天呐,我刚干了什么?
我好像把他臭骂了一顿,我好像……还差点打他?
李本咽了咽唾沫,忙一步三晃地快步走下台阶。
然,还没走出小院儿,一道比寒风还要凛冽的清冷嗓音响起:
“李大学士,留步!”
“啊,那什么,本官……啊不,下官公务在身,不宜耽搁太久,失陪失陪……”李本哪敢停留,撒丫子就跑。
可终是醉了,没跑几步脚下便一个踉跄,摔进了雪窝中。
“瞧你,都这岁数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毛毛躁躁……”
李青将他扶起,淡淡道,“你跑什么?”
“我……”李本结结巴巴,都快哭了,“我,我刚才说话是大声了点儿,我道歉,还是算了吧,都是本家,犯不上……哎哎哎……别别别……杀人啦!”
“嗬嗬嗬……”
“你瞎嚎什么?”
“嗬嗬嗬……”李本一脸惊恐,虽没法说话,可其表述的意思,是个人都能明白。
‘我不嚎,不让你投鼠忌器,你不得弄死我啊?’
李青好气又好笑,抬手解了他的禁制,吸了口气,终是没发火,只是道:
“回头把那个九章算术……啊不,把那算经十书一整个给我誊抄一套,这不麻烦吧?”
“哎呀,侯爷你这就客气了,翰林院、国子监那么多笔杆子,抄个书算得了什么,包在我身上了……”李本豪爽道,“您什么时候要?”
“十日之内能否?”
“能,太能了。”李本忙道,“三日,不两日,下官就给您送来,不劳您亲自跑一趟。”
老家伙真被吓着了,非是胆小,而是他刚才的做派,怕是皇帝都不敢。
李青品性向来有口皆碑,杀人或许不至于,但让他在床上过年,却是板上钉钉。
李青本来也没多生气,见他如此,更是哭笑不得,无奈道:
“不用太急,要保证质量,别给我整错了,十日之内弄好就成。”
“哎,好。”
李本讷讷点头。
见李青没个下文,试探着问:“我可以走了吗?”
“咋?你还想住我这儿啊?”李青没好气道,“刚你不还说公务繁忙吗?”
“啊对对对。”李本忙不迭点头,匆匆作了一揖,狼狈逃窜……
李青哑然失笑,继而笑容欣然。
“这么看来,数学的系统性普及教学的难度,比我想象的要低,低许多……”
另一边,逃出升天的李本,心情平复之后,一扫方才的唯唯诺诺,傲然又鄙夷的自语道:
“呵呵,什么永青侯?不过一文盲尔,难怪没个功名,就这学问……啧啧啧,别说翰林院、国子监的那些个才子,便是一个落第秀才也多有不如,金玉在外,败絮其中……”
好一番埋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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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重又坐回檐下,拿着话本也不看,只顾着傻乐……
兀自开心了好久,李青突然皱了下眉,自语道:“奇怪,我咋觉得……好像忘了点什么,嗯……是什么呢?”
“砰砰砰!”
砸门声打破了李青思绪。
接着,朱厚熜、黄锦的声音一同响起:“开门,快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