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车站货场围墙跳出来,邵勇和文明挑着麻袋,扁担的前头系着一双草鞋,出现在正义中学附近的巷子里。
中学被居民区包围着,清一色俄罗斯风格的红砖楼。高的五层,矮的二层。正是上班时间,街区里的人稀稀落落。邵勇和文明觉得,在这里吆喝不太合适,只好向路遇的人搭讪,可是走了小半天,也没卖出一双。俩人又饥又渴。文明更是垂头丧气,“哥,俺走不动了!”
“累了,咱就在路边找个地儿歇会儿。歇过乏,咱们再走!”邵勇答应着拣干净的地方。
“俺的肚子都叫了,哥,你饿不饿?”文明放下扁担。
“我还行,挺得住!”邵勇其实也饿了。
“俺挺不住!想办法找地方弄点吃的吧!”文明到实在。
“文明,咱今天必须开个张,才好吃饭。干吃老本,咱哥俩就被动了。”邵勇面容坚定,“那边来个大姨,我过去碰碰运气。”
“碰啥运气,这小半天,不是被呛,就是被撵,没卖一双鞋,受了一肚子气。早知道这样,打死俺也不来啦!”文明抱怨。
“这刚遇到点困难,就打退堂鼓啊?这可不像文明你往日的性格啊!过去的文明,那可是越是困难越向前啊!”
邵勇连夸带臊,把文明架了起来。文明不好再说泄气话,坐在马路牙子上,头骎骎着,低到裆里。邵勇看看文明,苦笑笑,拎了双草鞋迎上去,“大姨,我这草鞋,我妈编的,手艺好,结实。您老瞧瞧!”
老太太头发花白,脸上皱纹堆累,清澈明亮的眼睛,透着和善与慈祥,“小伙子,嘴挺甜啊!可是鞋,我不缺!”
“不是让您在外面穿。您这把年纪起来蹲下肯定不便。这草鞋便宜、皮实,在家里趿拉脚蛮合适。”邵勇没有气馁,继续缠着老太太。
“你说合适啊,那就合适!看你实成,我就挑一双。”老太太随邵勇往文明这边来。
“太好了,大姨!不瞒您说,我这半天了,您这是头一张。我妈编的,不计本钱,我给你打八折。”邵勇从扁担上卸下麻袋,解开口袋嘴,敞开了给老太太看,“我这草鞋柔软,跟脚,不硌脚,保管穿着舒服。这大号五角,中号四角,小号的三角,您要是大、中、小都要,我今儿都照三角钱算,咋样大姨?您帮我开个张,帮我凑个饭票!”
“就按你说的办,给挑两双大号的,给他爷俩穿。再挑两双中号、二双小号。中号的,我和媳妇穿;小号的给孙子孙女穿。”老太太看了草鞋,确实好。她豁出去了,张嘴就拉了个大单。
“瞅您慈眉善目,就猜到定是儿女双全,儿孙满堂。大姨,不给女儿、女婿和外孙子、外孙女买一双?”邵勇乘胜追击,继续扩大战果。
“一个价?”老太太重新确认。
“无二价!”邵勇随口认定。
“那我老太太买的越多,你可赔的越多。”老太太满面慈祥,笑得如同一朵秋菊花。
“大姨,我这鞋是自家产的,卖出去,就是赚。您照顾我生意,我感谢还来不及呢!”邵勇嘴甜,不笑不说话。
“我也是农村出来的,小时在家,跟我妈也编过。你妈的手巧啊!草鞋编成这样,不是一般人都能做到的。”草鞋拿在手上,老太太啧啧称赞。
“大姨说的是,我妈编草鞋有一套,算个师傅呢!”老太太夸邵大妈,邵勇自然得意。
“小伙子,算咱娘俩有缘,别怪你大姨多嘴。你卖草鞋也得选准地儿才是。你看这片区房子是不是挺有风格?”老太太选好中意的草鞋,指点邵勇。
“嗯!一瞅就是挺有身份的人住!”邵勇不傻,一点就透。
“小伙子有眼光。这片住的都是厂领导,家里条件好,不容易接受你这个。我告诉你啊,从这向东二里地,有个小市场,你上那去。但有一宗,市场上抓得紧。看着戴红胳膊箍的,你可得记得跑。跑麻利了。市场那边还有片棚户区,虽然住地条件差,但八成你的草鞋会受欢迎。就说这些吧!你管我声大姨,我看你心眼也挺好,别怪大姨多嘴啊!”
邵勇要帮老太太拿草鞋,送她回家。老太太拒绝了,却不忘指点迷津。邵勇千恩万谢,帮大姨把挑好的草鞋扎好,看着大姨提着离开,才转回身,却不知什么时候,文明已喜笑颜开,站在自己身后。
“哥,真有你的!不开张大眼漏,一开张就是十双。这么卖下去,这点鞋,不够卖啊!”
“这回你有信心啦!我告诉你啊!这半年多来,我也悟出点道理:就是这世上的人啊,没有谁能一顺百顺,遇到啥难处,只要不灰心,能坚持,准能找出解决的办法来。文明,你说是这个理儿不?”邵勇刮了下文明的鼻子。
“嗯!俺记下啦!哥,以后全听你的!”文明揉了揉鼻子,并没有生气。
“现在我们向东走,找到市场先填肚子,填完肚子,再卖我们的草鞋!”
挑起担子,邵勇在前,文明在后,顺路快步向东走。文明把刚才的场景回放了一遍,主要得出以下几点:
一是要主动热情,嘴巴要甜。看着老太太要叫大姨,不能叫大娘。这个有说道。大娘是从父亲这边叫的,只有成家的女人可以叫;大姨是从母亲这边叫的,成没成家,都可以叫。不容易因为称呼,惹恼对方。
二是老鼠拖木掀,大头在后头。挂住一个人,带上一家子。平均主义,有时候也能产生效益。
三是适度优惠,多买多让利。这和“看便宜吃穷人”是一个道理。
文明复盘着邵勇给自己上的这一课,脸上露出了笑容。
街边小市场。旁边有几家饭铺。邵勇和文明干顶着馒头。文明不解地问邵勇,“为啥不来碗面,面有了,汤也有了!”
“吃了这顿,下顿不知在哪呢!面条不扛饿,馒头能多顶一会儿!”
邵勇麻利地把半个馒头塞进嘴里,腮帮子鼓着,像金鱼缸中吐泡泡的狮子头。这么大的城市,谁又认识自己是老几?邵勇根本不在乎吃相。因为干嚼馒头,邵勇的眼睛努着,鼻子也跟着动。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搞定馒头,像卖鸡蛋、卖青菜的农妇们那样,带上草鞋蹲到马路牙子上。
邵勇嚼着馒头,扫视着市场的几个路口,盘算着自己的计划。打过间,他带文明挑担挤过人流,来到市场中间。这个地方连着一个窄窄的胡同。
站在胡同口望进去,里面与俄式街区不同,这里都是趟子房,层层叠叠,密密匝匝。一看住家就都是普通市民。这么大一片街区,遇到个风吹草动,丢几个人进去,就如同大海捞针,没地儿找去。
邵勇对这个胡同口很满意。他把文明和几袋子草鞋安顿在胡同里边,挑了大中小十几双回来,挨着卖鸡蛋的大爷,摆了个路边摊。可眼见街上的人,鸟一样飞得无影无踪,却不见新的人过来。邵勇心里犯嘀咕,向卖鸡蛋的大爷请教:
“叔,这市场上的人咋说没就没了呢?”
“哦!听口气,看样貌,是个雏吧?”大爷打量着邵勇,语带调侃。
“是!叔!你老咋看出来的?”邵勇不假掩饰,回得挺干脆。
大爷没正面回答,下颌点了下文明的方向,笑眯眯地说:
“要是老油条,不会把底儿都亮出来。还有干咱这行,上边抓得紧,风险大,要是把蛋都放在这儿,被端了老窝咋整?”
“叔!听您一张嘴,就知道道行不浅!您老可得教教我!”邵勇打蛇随杆上。
“看你嘴挺甜,还挺虚心。现在也没生意,俺就跟你磨叼磨叼。小伙子,说着说不着的,别嫌烦。”大爷嘴挺碎。
“哪能啊!俺这次是大姑娘上桥头一回,能遇上您老人家,得您指点,那是俺的缘分和福气。”邵勇脸上带笑,嘴上抹蜜。
大爷暗竖了竖拇指,心说这小伙有眼力,有度量,磨得开,以后也许还真是块做生意的好料。
“俺要是你,得先找个儿地安顿下来,把装草鞋的麻袋藏好了,别让人逮着,连窝端。你都带在身上,一个是行动不便,二个是白瞎个人。”回头瞥了眼看堆的文明。
“你说你是头一次出来。没把草鞋都拿过来。”大爷瞅着邵勇,“看得出,你年龄不大,还挺有心眼。”嘿嘿笑道,“风头不对,别恋圈。老话讲,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邵勇没想到,旁边这位满脸褶子,满嘴硬胡茬儿的老头,竟然懂得:未思进,先思退。未算赢,先算败的大道理。邵勇再次仔细打量了老头一番,恭谨地夸赞:
“叔!真有您的!真应了那句话,较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没看出来,您还是老江湖。”
“那可不是!俺们管这儿叫蹲集头子。关键就在这蹲字上。你能蹲得住,别怕苦和累,别嫌蹲着烦。蹲,就是等。你得耐得住,等客人来找你,等生意上门。”
邵勇听了一头黑线。这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在他的设想里,草鞋摆上市场,瞬间会被抢购一空。他担心被包围,担心一双双伸过来的手,担心草鞋抢光了,自己拿不到钱,又找不着人。却没成想,市场也会门可罗雀。他想不通,蹙着眉头,问:
“叔!您老还没告诉我,这市场刚才可是人山人海,现在咋就没人了呢?”
“刚才是午休,附近机关、厂子、学校里的人,出来吃东西,闲逛。这会儿都回去上班上学了呗!”大爷不紧不慢地答。
“那我们要等到啥时候能开张?”邵勇听了有点着急。
“别急,等下班时候就热闹啦!”
叔侄正说话间,一个工人打扮的中年男子过来,挨着邵勇蹲下。从手提的黑布兜里,掏出一双棉手套摆在路沿儿上。他拎起邵勇的草鞋,放在右手掌上端详着,左手抚挲着鞋草,嘴里啧啧赞叹:
“不错!不错!小兄弟,你这草鞋有良心,不论是用料,还是手艺,都挑不出毛病!”
得到中年男子的夸奖,邵勇接过话:
“要是大哥喜欢,我可以打个八折。”
没等中年男子开口,一个枣核脸,三角眼的中年妇人走上前,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双大号的草鞋,撇着嘴,露出里出外进的黄牙道:
“好什么好!丑得像颗花生。这年头,谁还兴穿这个?以为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那会啊?”
邵勇憋着气,耐着性子,招待枣核脸。枣核脸把手伸进去,仔细摸着鞋窠,神情如同乡下老太,把手指插进鸡屁股里,探摸有没有蛋。抽出手,拇指和食指变换成钳状,细细捏过鞋帮。如此把地上的草鞋全都侦察了一遍。嘴角再一撇,开言讥讽:
“你这草鞋,鞋底太光滑,鞋面密实不透气,这都是病!这鞋怎么卖?说来听听!”
邵勇捏着鼻子,没让自己的怒火喷出来。脸上赔笑,道:
“大号八角,中号五角,小号三角。”
邵勇看出枣核脸不是个善茬儿,故意把价格向上做了浮动,留出杀价的空间。枣核脸听了,却囔起来:
“你当卖金鞋呐!这么贵!原看你大老远来的,不容易,打算捧个场子,你却漫天要价,以为老娘聋啊?瞎啊?还是傻?你留着做种下崽吧!老娘不要了!”
“大姐,那您看多钱合适?”邵勇不想打了生意。
“不论大小,二毛一双,我全包了!”女人想捡漏。
“大姐!我不批发!”看破女人用意,邵勇稳住心神。
“小伙子,你什么态度?有像你这么做买卖的吗?给价就是诚意!还你不批发!就你这堆烂草,等着糟粪吧!”
枣核脸没捡到便宜,一甩袖子,气哼哼转身走了。假装走出几步,见邵勇没有叫,瞪圆三角眼,狠狠地盯着邵勇,似乎要在邵勇的脸上剜下两块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