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易的手掌很大,手指细长,短暂摸了两下就收手,万主任和班主任们都忙着在那一头处理事情。
隐秘又明目张胆,是隐晦却不加遮掩的偏爱。
顾初瞳孔圆睁,先是怔住,后是感觉心脏也被那只大手掐住揉搓了番,酸涩发胀。
“同学,可以把你父母叫来我们商量商量赔偿的事,退学他们就毁了啊!还都是孩子呢,何必呢。”不知道是谁的妈妈转过身来抓住顾初的手,眼角细纹如蜘蛛网,握着她的手有层薄茧,声音戚戚。
沈易想帮顾初把她的手拂开,妇人却突然瞪着眼打开了他的手:“你是谁,这没有你的事!”
顾初蹙眉,猛地挡在沈易面前,挣开了她的手,抬手把短发绾至耳后,露出巴掌印来:“阿姨,今天要不是下课铃响得及时,被毁的就是我。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们犯了校规,就应该知道要承担什么后果!再过一年就成年的人了,还是孩子,巨婴吗?要是你们觉得处罚过重了,我也可以报警,我不要赔偿,我要他们因果有报。”
她拔高了音量,盖过嘈杂,掷地有声,念念有词。原先还哭喊着的家长偃旗息鼓纷纷看向她,连犯事的和老师们都被镇住了。
这场闹剧以万主任说他会处理,让沈易和顾初回教室上课为结束。
走出教室,一直以为顾初坚强利落的沈易发现她腿脚抬起来似乎有点费力,走两步有种往前扑的感觉,他伸手扶住了她的手肘。
“没事,同桌。我就是,站久了。”顾初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丢人,替自己找补。
沈易不戳穿她,点头:“我也有点。”
俩人还没下完一节楼梯,二楼传来高跟鞋敲击地板的脆响,在安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沈易脚步微顿,扶着她的手也僵了瞬。
顾初奇怪,想去看他,那高跟鞋的主人也迎面走了上来。
秦婉依旧是穿着丝不苟的职业装,虽然站在他们下方,但那股凌人的气质丝毫不减。
三个人不约而同站住,顾初下意识想遮住秦婉放在沈易身上锐利的目光。
听过了他的往事,了解了他的排斥,感受到了他无法施展的羽翼,本是泥菩萨的顾初竟还想为他保驾护航。
秦婉自然发现了她的小动作,目光往下注视着俩人亲密的手肘处,眼里掠过不悦:“沈易,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沈易没立刻应声,眼底浮现出阴郁与不耐。
等了几秒,秦婉又说:“是叫顾初对吧,我也听说了今天的事,什么时候叫你爸妈……”
“同桌,你先回去,我跟秦校长去办公室。”无声息的对峙,变相的威胁,沈易到底妥协了,松了紧握她的手,改轻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安心往前走。
秦婉在他说出那句话后不置一言,眼神虽不善,却也当默许。
顾初只好快步下楼,出了综合楼她没有立刻回教室上课,而是坐在一棵常青树下默默等着沈易。
顺便也梳理下现在的事情和即将要面临、处理的事情。
李甜被开除是板上钉钉的事,松口气的同时又想自己在办公室咄咄逼人的气势,沈易虽是站在她这边,但难免人会在一件事结束后发散更多思维,比如她这个人心机深沉,根本没有表面的轻描淡写,也没有表面的单纯柔顺。
人的本性是趋利避害,当看见身边人对其他人出手狠戾,难免心生异样,就跟兔死狐悲是一个道理。
顾初眸色暗淡,她本来就不算个好人。
以前也总有小孩欺负她,五岁时她经常能听到那首编排她的歌:“西村有个私生子,姓顾名初小杂种,不要脸、不要脸!”
她总是不吭声,只是被欺负狠了,没办法在那么多人情况下打回去时,便会逐个击破。有些是回家路上被狗屎扔了一身,有些是在幼儿园被砸石子砸脑袋,有些是吃饭时她故意丢根头发进去。
事后有些事被逮住,外婆就给她收拾摊子,外婆没有责怪她,而是给她做一锅小兔子豆沙包,摸着她脑袋,慈爱地说:“我们初一真棒啊,怎么想出这些法子的?”
外婆在某些地方称得上对她宠溺得过分,却在七岁后发生的那件事,极力让她忍下来,尽管知道她委屈,尽管知道伤害她极深。
所以在好一段时间,她也怨外婆的。
一片落叶飘飘然荡下,从顾初眼前滑落,静躺在她脚尖处,暗沉的天空,带着水汽的空气拉开了某段被遗忘的记忆。
记忆有梧桐树下她闷闷诉说对外婆的愧疚,有让沈易安静,有抬头想找星星的画面。
顾初蓦地一惊,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沈易知道她的小名了。
“天呐,我都干了什么事啊。”顾初感觉自己要自闭了,偏偏这时候想起了酒醉的回忆,还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其实也不意外,顾初有时候不记事,特别是对逃避的事情,脑子很懂她的会建起防御机制。
但转而她又庆幸,幸好真正压在心底不见光的秘密没有吐露出来。
那段秘密才是,真的,她不敢想。
每回受了刺激又总会被魇住,逃不开躲不掉。
无声的,她脊背弯曲,神色恍惚。
不再是前几分钟,昂首挺胸,正义凛然的顾初。
此时她心中的怅然愈发深重,因沈易泛起的涟漪不断扩散,让她灵魂不安,更让她想带着自己的自卑遁入地下。
如果你真的爱自己,那么你应该去爱自己的本性及其随之而生的意志。
她想起这句话,又轻哼了声,那她应该是不够爱自己。
她厌恶自己的伪装,厌恶自己发生的事情,厌恶自己的出身。
可那又能怎么办呢,皆是她改变不了的。
“人独自行过生命,蒙受玷污,承担罪过,痛饮苦酒,寻觅出路。”顾初仰起头凝视着黑云聚集的天空,似是无奈感叹。
“大多数人都像一片片落叶,在空中漂浮,翻滚、颤动,最后踉跄着归于尘土。但有极少数人如同天际之星,沿着固定的轨迹运行。没有风能动摇他,他内心自有律法和轨道。”一道清冷的嗓音接住她的话端。
顾初诧异地转脑袋,苏安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旁。
明明苏安然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琉璃目看任何人都是凉薄的,可顾初就是能读出独属于苏安然的温情。
“顾初,你是极少数人。”苏安然不知道她心中所悟,注视着她,脱口而出。
顾初不知如何开口,张着嘴半天。
苏安然五官脱俗,宛如谪仙,说话淡然,却能让人留下深刻印象。
她总算明白为何程砾喜欢她了。
看似高冷不通世故的面皮下,是炽热的善良与恣意的随性。
“啪嗒”一滴雨水自天而降落,随后更多的雨滴砸向平静的大地。
顾初和苏安然躲进综合楼屋檐下,这雨来得声势浩大,来得让人没防备。
“为什么在这里,中午程砾发消息说你们有事,吃饭了吗?”苏安然望着雨幕,突然问起。
顾初额头沾了雨水,她用手指揩去,回答:“吃了的,中午的确发生了点事。”
苏安然点头,没多问,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还有会就放学了,我要上去找老师他们,先走了。”
顾初没想到时间原来过得这么快,他们在办公室待了那么久,竟然快放学了。
沈易在苏安然上去没多久后下来,他脸色不怎么好看。
顾初猜想应该和秦校长吵架了。
视线相撞时,沈易偏过头,柔了些再缓慢走近:“还没走?”
顾初:“嗯,下雨了。”
沈易没说话,她下楼那会明明没下雨,他知道,顾初是在等他。
“秦校长有说什么吗?”俩人看了会雨,瞧着有慢慢变小的趋势,顾初问。
沈易垂眸,看着屋檐的雨滴落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响声。
几分钟前,秦婉把他带到了办公室,迎头就是一句:“你和顾初到底什么关系?”
也不等沈易说话,又说:“不用等到期中了,你们月考座位就调开!”
是命令亦是警告。
沈易握着拳头,今天的事堆积出来的情绪忍不住爆发:“你从来不听我的回答干嘛要问,你想什么就是什么。”
“我不会听你的,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话落,整个办公室落针可闻。
秦婉抑制不住地一掌拍在办公桌上,似乎教育行业的都喜欢拍桌子:“你以为你翅膀硬了吗,你还只有十七岁,十八都没有,我一句话的事情就能让你们明白现实。我会害你么,难道?顾初她的身世、经历,你都知道吗,你在这维护她?你就不应该介入她的任何事,自找麻烦你以为你是雷锋吗?”
沈易咬着后槽牙,爪骨明显,锐利的眼睛和秦婉如出一辙:“秦校长,你是不是觉得窥探了别人的过往就是拿捏住了对方的七寸,很爽?以公谋私,教育者都这样,还规劝被教育者,你配吗?”
“沈易!”秦婉被呛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沈易不为所动,继续道:“我真的非常厌恶你这样,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总要我发现自己的问题,你们自身的问题从不反思。”
“我不受桎梏,顾初也不会,如果你让她转学,我也不会再回学校。”
沈易摔门而出,秦婉没追来,他深吸气再吐气,反复几次,火气才慢慢冷却。
“没说什么。”沈易从思绪中拉回神,笑着回答。
顾初摇头:“肯定说了什么,同桌。”
沈易看她笃定的模样,唇角勾起:“你又知道了?那你说说了什么。”
顾初思忖片刻,猜测到:“让你不要搭理我的事?”
沈易微愣,还真让这姑娘猜出那么点意思了。
恰巧雨势转小,沈易岔开话题,“同桌,淋过雨么?我们要不要淋雨一直走?”
顾初想了想,摇头,郑重道:“沈易,或许你真的该听秦校长的话。”
*
晚自习,程砾感觉后背凉意不止,问许昕,许昕也忙不迭点头。
今天一下午他们都没见到沈易,吃饭的时候在食堂倒是遇见了,就是顾初和沈易之间的气氛很是不对。
谁都不说话,沈易之前还会和程砾接两句玩笑,今天一言不发,甚至对程砾的撩拨冷漠的无视,不耐烦的打断。
问顾初,顾初也不说话,只说认真学习。
后面现在是刷刷做题声,偶尔沈易转笔又落到桌上,声音有点刺耳,气氛诡异。
等放学了这种情况也没得到好转,程砾敢肯定是这俩人出了矛盾。
但谁都不说,他也不好再问。
顾初回到家时,心情不说好,也说不上很坏。
下午她是真心实意给沈易建议,遇上她的事总会带给他麻烦。而她这个人最怕的也是给别人带来麻烦,就算是心生好感的人也会下意识推远。
沈易该是桀骜意气的人,不是为她这些破事三番五次帮她解决,被秦婉捉住。
“姐,你回来了。”孟馨穿着睡衣站在客厅,在她打开灯时慌张了瞬。
顾初见她手里拿着手机,手机还连着耳机,蹑手蹑脚的模样。
“你要出去?”顾初了当地问。
孟馨红了脸颊,有些不好意思:“嗯,我又有东西——”
“孟馨,别撒谎。”顾初一眼看穿她的把戏,上回她还能装聋作哑,但今天她实在不想听这蹩脚的谎言。
孟馨脑子宕机,嗫嚅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垂下了头。
顾初倒了杯水,喝了两口,正色道:“如果是正经的男孩子不会大晚上叫你出去。”
孟馨脸色一白:“姐,我……”
她又说不下去了。
顾初叹气,搬出万主任教导她的话:“你这个年纪青春萌动,情窦初开,很正常。但是这个年纪的感情也最不稳定,什么三生三世的海誓山盟,抵挡不住日后的柴米油盐,你们现在好不代表以后还好。到时候学习学习没搞上去,生活生活一团糟,你甘心么?”
“姐,他特别好,不是那种骗人的男生。你不要和爸妈说,好不好,我能自己处理的。姐。”孟馨急忙辩白。
顾初看着她良久,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说:“我没义务管你,只是善意提醒,具体怎样看你。我不会和爸妈说的,但我劝你不要太过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