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学里夫子让背的,都太简单了。
老师考较的如果是四书五经,那就完蛋了。
崔老头仿佛知道炫墨所想,道:“你也不用害怕,我考的不难的。”
越这么说,越不是那么容易的。
周越给了炫墨一个眼神,鼓励他镇定,努力做就行。
崔老头道:“这样,你把你会的东西,给我背诵一下。我听听。”
完了,自己会背的,都是最简单的启蒙学童都会的。
怎么办?总不能真的背那些吧。
他扭头去看娘。
周越无声发音:“《道德经》”。
算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就听娘的,背《道德经》吧,总比《百家姓》和《三字经》高级一些。
“老师,我背《道德经》吧?”
“哦?你跟谁学得《道德经》?”
“我娘。”
《道德经》正是崔老头喜欢研究的。
他虽然是科举出身,正经的儒家学子,但经历了千年发展,儒道已经分不了那么清楚了。
因此很多儒家的读书人也都喜欢道家的清静无为。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你娘?”崔老头顺着炫墨的视线看向周越,不太相信这样一个无知村妇,懂什么《道德经》。
她说她懂《论语》都可信一些,《道德经》嘛?
哼!
周越大大方方冲着崔老头施了一礼。
崔老头点头算作回应。
怪不得教出来这样几个孩子,这个村妇倒也有趣,竟然如此,大方。
好吧,其实崔老头想的是,如此脸皮厚。
“好吧,你且背来我听听。”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
无名,天地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故……”
“停,你背的对吗?”
“对啊,我娘就是这么教的。”
炫墨一派天真。
周越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她教孩子的是马王堆出土的帛书版本《老子五千言》。
《道德经》在流传于世的过程中,在汉代就分了甲乙两个版本。
因为汉代时候还是用书简记事作文,书简很容易散乱和被腐蚀火烧等。
导致文章会出现很多的错漏,在传抄过程中,也会有人抄错,也有人加上了自己的理解而去有意改写。
更加重了文章流传中的错误众多。
《道德经》流传日久,历朝历代都很喜欢,为“万经之首”,这样导致了它的版本众多。
周越不得不站出来说句话了。
“大叔,民妇也是在家中藏书里看到过一本,背了下来。
现在家中无书,闲得无聊的时候,就教孩子背了。”
“哦,你这个版本倒是少见,可否借给老朽看看?我保证不会损坏,看完就还。”
“恕民妇无法借出,这些书是我娘家父亲的,他老人家故去了。
因他爱书成痴,那些藏书都在他坟前焚了,因此……”
周越停下来,仿佛沉浸在回忆中。
炫墨去拉了拉她的衣袖,以示安慰。
周越对他笑笑。
崔老头看提起了人家的伤心事,不再追问。
\"这一段,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知道一点。”
“哦,那你说说。”
炫墨立刻自信了一些,娘教过的,他挺直脊背,朗声道:
“道是世界宇宙的本体,是演化一切万物的源头。
有关道的一切解释和说法,都只是表面的,虚浮的,但那不是道本身……”
崔老头点点头。
炫墨继续道:“万物本没有名字,但为了描述它,只能给它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是虚无的,并不是它,只是一个标签而已……”
“好,这个以后再说,你还会背什么?”
“《黄帝内经》行吗?”
“背来听听。”
“昔在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登天。
乃问于天师曰:余闻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今时之人,年半百而动作皆衰,时世异耶?人将失之耶?”
周越对炫墨的记忆力还是有自信的,他看一遍就能记住个七七八八,听一遍就能记住十之八九。
是典型的图片记忆法和听力学习者。
老师都很喜欢这样的孩子,觉得他用心了。
当然,他肯定得用心听才能记住。
崔老头很满意,让他解释一下。
炫墨道:“黄帝其人,生来就是个神童,婴儿时期就很会说话,幼年就能认识周围的所有事物,稍微大一点,敦厚又勤勉,长大成人了,就成了天子……”
“你这些学了多久了?”
“两本书学了一个月,不过,《黄帝内经》还没学完。《道德经》才五千字,已经学完了。”
才五千字,竖子怎敢口出狂言。
“好,这个徒弟,我收了……”崔老头赶紧道。
周越和炫墨一喜,这老头虽不知他的来历,但看谈吐不俗,神情倨傲,地位应该不低。
也许是哪位儒家大咖也未可知。
就看他用一个时辰的时间就能把炫墨的字教成那样,他就是一位好老师,这老师拜了,不亏。
炫墨立刻闻弦音知雅意,拜倒尘埃,拜了师父。
崔老头仿佛一早就知道了炫墨会这么做,哈哈大笑着受了他这一礼。
“从今往后,你成为我崔人杰的入室弟子,很有可能是关门弟子了。
你有很多师兄,将来会罩着你的。”
崔老头冲旁边一个更老的老头招招手,那个老头被叫做崔大,是崔老头的随从。
崔老头对他耳语一番,崔大领命而去。
周越不知道的是,歪打正着,这个崔人杰,来头可不小。
他出自士族大家清河崔氏。
他是先帝太宗皇帝时期的丞相,他和先帝是自小的情分。
当年大辉朝第一位年轻的状元公,被太祖皇帝钦点为太宗皇帝的老师,他只比太宗皇帝大八岁。
三十岁被太祖皇帝封为太子少傅,四十岁晋为太子太傅,当之无愧的当朝超一品。
他为当时的太宗皇帝稳定朝纲,建立新的王朝秩序,安抚民心,恢复民生,繁荣百业,做出了突出贡献。
他作为文臣,功勋堪比开国武将,位列凌烟阁功臣簿第七。
但是,即便是这样一位当朝高官,还是逃脱不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命运。
当今圣人登基七年,太后虽不是圣人亲娘,但她热衷权利。
圣人呢,少年心性,向往江湖游侠生活。
一直对做皇帝有些抗拒。
但对太后的乾刚独断,又很厌恶,二人暗地里争斗不断。
他作为宰辅,夹在他们母子中间,两面受气,都不讨好。
尤其是最近两年,圣人疯了一般寻找他在民间的皇子,全然不顾皇后的脸面和皇家的尊严。
今年,前一阵儿,崔人杰终于在子嗣问题上惹恼了皇帝,呵斥了他。
本朝对皇帝的权力多有制约,皇帝本人并没有权利直接罢免丞相。
可是,圣人毕竟是天子。
他要是想让你辞职隐退乞骸骨,有一百种方法暗示你,让你主动退却。
因此在圣人多次暗示明示之下,崔大人决定离开他考中举人后就一直居住的京城。
本来他想回老家清河去,但又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位同科考中进士,又同时外放到岭南的老友。
这么多年,自己宦海沉浮,忙于功名利禄。
竟然忘记了和老友的十年之约。
当年老友从岭南回到京城后,正逢自己父亲亡故,他回去守孝。
孝期还没过,母亲又故去了,又是三年。
五年后他想复出,夫人又病了。
他赶紧延医买药,多方求治,最后夫人还是去了。
那是他青梅竹马,同甘共苦的发妻。
亲人的接连离世,对他打击很大,他一蹶不振,甚至不想寻求复出。
后来老友一直窝在乡里,诗书花酒茶相伴,不再为五斗米折腰,做了个逍遥自在的小地主。
和他渐行渐远。
现在,他退下来了,突然就想起了老友,想起了和老友的约定。
三千年读史,无外乎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是诗酒田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