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潮来袭,A市一夜入冬。
白依依在温暖的家里吃完早餐,本来打算像前几天那样穿两件衣服就出发,结果被萧喻套上羊绒毛衣,换上羊毛大衣,再围上围巾,穿上雪地靴,戴上贝雷帽和手袜,全副武装才出门。
萧喻是对的,一离开家门,白依依就发现自己的脸冰凉冰凉的。
他们开车到了美术馆,兑换门票后,坐上电梯寻找江翳的画展。
一走进画展,面前就是江翳及其艺术灵感的介绍。
照片中的艺术家留着满脸络腮的胡子,眼神颓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萧喻留意到他毕业于白依依读过的美院,比她大两届,便问她有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白依依摇摇头。当时在美院她听说过几个大神的名字,但没有这个人的。
看完简介后,他们沿着画廊观赏作品。
画廊里观展的人不少,由于没有限制摄影,很多参观者都拿起手机在拍照。
白依依没有拍照,她看展最注重的是主观感受而非视觉效果,如果一个作品能给她带来深刻的感觉,便无需相机辅助。
这系列画作确实有不少打动了她。
画家去过很多地方,却没有画那种最常见的景色和风土人情。
他画的是大美风光下被遗忘的孤洲、乡民和旅者在不经意时表情露出的细微变化。
他下笔大胆不羁,画面有一气呵成的感觉。
虽然技法运用得比较粗野,但在如此强烈又独特的情感抒发下,这种表现方式反而有特殊的感染力。
每一幅画都在叙述它的故事。
她在这些画前面停留了很久,沉浸在作品的意境和故事中。
所谓名家的作品她见过不少,但能打动她的不多。
眼前这些画虽然在技法和美感上还有提升的空间,但它们给她带来的震撼和感动,是甚少有过的。
在她看来,它们确实值得巡回展出。
萧喻见她如此全神贯注地观看画作,小声问:“画得很好?”
白依依叹道:“我喜欢。”
什么时候她也能画出引人共鸣的作品?
她的画家梦究竟能不能实现?
她半带欣赏半带惆怅地走完了这个画展。
走出展馆后,他们来到了展馆外的草坪上。
此时阳光明媚,照得白依依暖暖和和。
但寒风喜欢钻衣领,她从室内出来时不忘围上了围巾。
本来绿茵如毯的草坪遇到了北风,蔫蔫地渐入枯黄。
草坪上有一些铸铜雕塑,以及几张木制的休闲椅。
大概因为天气寒冷,室外几乎没人呆着,目之所及,只有一个人远远坐在草坪外围的椅子上。
他们两个在靠近展馆门口的木椅上坐下来休息。
白依依还在回味画展,打开手机查看江翳这人的资料,萧喻则在帮她调整围巾,让围巾更严密地裹着她。
江翳这人刚成名不久,网上能查到他的资料不多,大多是他在大西北漂泊流浪式的旅行,以及他在艺术心得上的一些访谈。
休息了一会儿,喝了些水,他们便起身准备离开。
当他们走向草坪外围时,那个坐在椅子上的人突然开口问:“朋友,有打火机吗?”
萧喻不由自主地紧紧搂住白依依的肩膀。
刚才坐着休息时,他就已经注意到远处这个男人在一直盯着他们看。
“没有。”他的声音格外冷漠。
白依依留意到他的语气,吃惊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面前那个人。
只见那个人30岁左右,头发略长,留到脖子的位置,额头上也有几缕碎发随意搭在眉骨上。
现在气温虽然低,风力又大,可他只穿一件薄毛衣和一件皮夹克,外套的拉链都没拉上。
他岔开着双腿坐在那里,手上拿着一根没点着的香烟,靠在椅背上,仰着头,半垂眼皮半带笑意地看着他们。
一身痞气又酷酷的样子。
看到萧喻拒人千里的模样,他的笑意越发明显了。
“还好我带了。”他说着,叼着香烟,从衣兜里掏出打火机,点着了它。
白依依确信他这番操作能气到萧喻。
不过萧喻没有吭声,只是搂着她迈步就走。
可那个男人又开口了:“你们刚刚看了哪些画展?”
萧喻停下脚步,慢慢转向他:“请问我们认识吗?”
那个男人吐出一口烟雾,抬起了眼皮。
不过他看的不是萧喻,而是白依依。
此时的她被帽子和围巾包围着,只露出三分之二的脸,就像还待在竹蒸笼里的水晶虾饺一样白里透红。
突然与他目光相接,她不禁愣了一下,对他看她的眼神感到疑惑。
他看她就像看一个久未相见的熟人一样,刚刚的痞气和傲慢全然消失,只是耐心又略带趣味地等待她的反应。
她有点惊讶,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看她。然而,多看他几眼后,他的确给她带来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特别是他把烟放到嘴里吸一口又吐出来的样子,真的是越看就越像谁。
就在萧喻压着闷气准备拉她走时,她突然想起来了:“是你!”
他笑了。因为抽烟,他的牙齿并不洁白,但他的笑很好看,有种在荒原上铲平一切荆棘的力度。
“终于想起我了?我还以为我都白忙活了。”他拿下香烟说,“后面怎么不见你了,你不需要鹊桥了?”
不好了,他提到鹊桥了,在萧喻面前提到鹊桥了!
白依依感到一道凛冽的寒气从身边的人身上发出来,本来轻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也在用力抓着她。
她避开萧喻那利剑一般的目光,红着脸低头不说话。
那个男人见她变得这样尴尬不安,便转移了话题:“刚才看了什么画展?”
“江翳的。”她说。
“画得很糟糕对吧?”他一脸不屑地说。
“他画得很好。”她说出相反的意见。
“很好?我看他下笔不成章法,肆意放大情绪,故意挑一些刁钻的角度,画出自欺欺人的作品,企图蒙骗市场,简直狂妄自大,自以为境界很高。”他冷笑道。
“也许有点狂吧,可画里释放出的情感很真实,能让人躁动,也能让人安静。”她回想着看作品时的感觉,评价道。
他听了,看着她的目光微微闪动,一时忘记了手上的烟,被掉下的烟灰弄脏了裤子。
“谢谢。”他的嘴角牵动一丝微笑。
“嗯?”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她说谢谢。
“你没有看江翳的简介?”
“看了。”
“那你还认不出我?”
“啊?”白依依马上拿出画展上的宣传单,来回仔细对比简介上留胡子的人,和眼前这个下巴干干净净的人。
江翳站起来,拍了拍腿上的烟灰,摸着下巴戏谑道:“原来男人留了胡子就像整了个容。”
“是我眼力不好。”白依依的脸更红了。
“说了那么久,你叫什么?”
“白依依。”
“白依依……”他像玩味一般重复着她的名字。
白依依觉得自己被萧喻往后拉了一小步。
“白依依——你现在做什么,还画画吗?”江翳问。
“我是个插画师。”她有点惭愧地说。
“不错嘛,这个职业挺好的,美院出来的人大多都改行了。”他说完,又想到了什么,“刚开始你没认出我这个几年不见的同学,后来又认不出我是搞出那个画展的家伙——以你这样的眼力,你是怎么当画师的?”
白依依憋憋嘴说:“克洛斯得了脸盲症,可他不也能成为超写实艺术家?”
江翳正想吸一口烟,听到她这么说,愣了一下,便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豪迈爽朗又放浪形骸,连展馆大门的保安都朝这边看过来。
白依依感觉到身边的寒气愈发浓重了。
笑声落下后,江翳问道:“要不要我带你们再进画展走一圈?”
由画作作者亲自带着看画,说出他的创作灵感和背后故事,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学习机会。
白依依当然很想跟他再走一圈,可她还是得问问萧喻的意思。
幸好她先抬头看看萧喻,否则她将遇上很大很大的麻烦。
因为萧喻的脸色非常难看。
虽然不太明白他这是怎么了,但很明显,他不想跟这个叫江翳的人再待下去。
“呃,不用了,谢谢你。”她惋惜着错过这个机会,违心地说。
江翳扬了扬眉毛,目光从白依依脸上转到萧喻脸上,受到了饱含敌意的直视,便了然于心。
“也是,想必你们接下来还有约会。”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白依依,“这是我的名片,你可以随时联系我。你有名片吗?”
“没有。”
“联系方式呢?”
白依依又看了看萧喻,随即发现自己应该尽快跟江翳说再见。
“你可以上***网站搜‘依旧如画’,那里有我的插画作品。”
“哦?”江翳叼着烟,马上打开手机上网搜索,果然看到她的插画。
“很有灵性,画得不错。除了插画,还有其他画作吗?”
“有一些。”
“有营销吗?”
“在网站上有作品集。”
“哪个?”
白依依又告诉了他。
江翳一搜到她的号,就皱眉说:“粉丝比插画的还少。”
“我确实是比较普通的。”她低声说。
江翳摇摇头:“你画得挺好的,但你不懂得怎样营销。在这方面我倒可以给你一些经验。”
白依依觉得她身边的那个人整个都僵硬了。
“我觉得我的水平还没到可以大肆营销的程度。”她摸着良心说。
江翳笑道:“国内很多所谓的‘画家’都在画行货,都没画出你这个水平。有时候水平是通过交流提升的,你要多点跟做艺术的人交流,面对面交流。”
他说得很对,她自从离开学校后,就围着插画工作转,并没有身处绘画艺术的圈子里。
“我也不像你那样,能洞察出那么多事物。”她说出她的另一个劣势。
“你只是看得太少了,”江翳注视着她,“多出去走走吧。”
他这句话点破了白依依一直缠绕在心中的困惑。
她的确应该多出去走走。
以前在集训学校和美院,她还外出写生过,可现在,她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自己住的城市了。
一成不变的生活和工作,会带来一成不变的艺术造诣。
灵感是不会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没有丰富的经历和体验,如何充实自己?
再这样下去,她离她成为画家的梦想只会越来越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