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过后两个星期,大公司开始放年假了,下游的时佳制衣厂也只好跟着同时放假。平时热热闹闹的车间,一下子就如候鸟飞往了南方,芦苇荡里只有空旷的安静。
平常日子可以节俭得用淡开水冲浸剩饭勉强应付,但到了大年就要舍得弄丰盛一点。人们往往有这样的从众心理,大年吃好点,可以抚慰过去这一年来的种种艰辛,还可以迎合年年有余的寓意,祈愿新的一年有个好的运气。
拿到工厂发的上一年最后的一笔工资,黄东和龙玲两个人开开心心的去超市和农贸市场买了许多年货。听小芹说次日学校也将要放寒假了,满心期待的夫妻俩,都想着让黄小芹在住家的十几天寒假里,吃的比平时更称心如意。虽然毕业班的寒假时间比非毕业班的少一半,但只要有机会和女儿一起,哪怕只有几天,两人便忘记了这一年来通宵达旦的忙碌。
好多工友都回乡下老家过年。黄东他们在老家已经没有什么牵挂,房子年久无人打理早已破旧倒塌。多年来他们也只有在清明的时候,赶回去祭扫一下父母等其他先人。此外其它的节假日,全家一直都是在广州度过。
在广州,没有老家的过年美食售卖,例如粉利、大粽、扣肉。由于今年两个人的打工收入比以往年头好一些,龙玲就计划做一些家乡美食,合着广州本地的年糕油角等过年食品,好好过一个大年。再说,三个月后,他们的女儿黄小芹就要冲向高考试场了。她和黄东既兴奋,又担心忧愁,总是想着多弄一些年货来拜神祈福。
两个人有时逛市场选购原料,有时呆在出租屋里加工,折腾了两天,终于弄好在本地农贸市场里买不到的家乡过年食品。两斤重的大粽做了五个,粉利做了二十多条,扣肉也炸了八斤。黄东和龙玲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十多年一直清清苦苦过日子的他们,潜意识下突然出手大方,变花样精心制作出那么多的美食。
果然,两天后从学校回来的小芹,刚进门就被被一屋子的大阵仗给惊呆了。
“爸,妈,你们这是在隆重举办结婚酒席么?莫非两人再次结婚,重温浪漫?来个天长地久有时尽,此‘爱’绵绵无绝期?”
“嗯,是,是,我们给桃李春风办酒席。你小丫头羡慕不?”
龙玲假装头也不抬,兀自低头在水槽中清洗青菜。这小丫头满口文艺语,她不一定全听得懂,但就是听着顺耳舒服。
“哈哈,岂止羡慕,简直兴奋得要飞了。我的胃将军好久没有这个幸福待遇了,我可以纵情地狼吞虎咽,让肠兵胆卒们一醉今夕。”
“家乡普通的过年食物也能把你乐成这样,是不是以后回老家乡下祭扫祖先,那醉人山水就让你不想再回城了?”
“本来我们的老家就是在乡下的。我也没想到像我们家这么穷的,也能一起在大城市生活了那么多年。让我有机会在一线大城市里长大读书,和本土城里人没有什么两样。”
“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就好,我还以为你是硬桃核,半天也砸不开脑壳呢。”
“妈,不要小瞧你女儿,好不好。她除了学习成绩不是全校第一,其它的都是第一的,比如吃大粽、扣肉、粉利,哈哈。”
说罢,小芹绕过她妈妈身后,搂着龙玲撒娇。
“既然会嗷嗷叫,也能吧嗒吧嗒地狂吃,我怎么感觉自己是在养猪呢,把你养肥了杀来过年?”
“就算是养猪,也怕你养大了舍不得杀了卖。”
“卖不了我就送人,省得我天天冲洗猪栏,满身屎气。”
“放心,我爸喜欢冲洗猪栏,你这个活有人抢着干了,你得下岗了。”
小芹侧头看了看在刷洗玻璃窗的她老爸。
“我现在改变了爱好,不养猪了,改养雄鹰。我得好好做个年夜饭,致敬在蓝天上飞翔的雄鹰。芹儿啊,就看你能不能在今年高考中,像雄鹰一样一飞冲天了。”
“爸,你别给我太大的压力,我身子弱,扛不了这面大旗。我还是做一只笨猪好,要杀便杀。不用像飞鹰,总是担心天高飞累了会掉下来,落到海里被鲨鱼吃。”
“如果你不想像你爸一样混在女人堆中工作,除了像雄鹰一样飞向蓝天,真没有更好的出路了。芹儿,不拼则已,一拼就要无畏无惧竭尽全力去搏一次。”龙玲望着女儿越来越漂亮但仍留丝许稚嫩的脸庞,郑重地说。
小芹依旧搂着自己的妈妈不放。每一天在妈妈怀里撒娇,她觉得这是这个世界最惬意的生活。
“我做条野猪照样能横冲直撞打败捕猎者。”
黄小芹清楚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但她不放弃从小就从母亲怀里享有的纯真时光。装装童年的傻,怀念掰开了糖果,还要舔一口包装纸,那岁月,真美好。
她最不希望长大,偏偏又在眷恋中迅速长大了。
三个人利用大年前的好天气,到各公园超市到处游玩放松。懂事的黄小芹从没有这么无拘无束的连续几天陪伴爸妈游玩过。以往一放假就在别的同学家逗留玩耍,到天黑了才回家。反而在高考前的三个月,在自己拼命学习备考的过程中,忽然大开脑窍,身同身受的体会到爸妈这么多年来的不容易。她多想这么闲逸的时光,能走慢些。如公园里那些盛开的腊梅花,给萧瑟的日子添满喜庆,又无比优雅地在寒风中绚烂着,芬芳观赏它的每一双眼睛。
大年三十,三个人都在家里准备着年夜饭和贴春联。在门口外贴完春联的黄小芹,一看手上粘着纸的红粉,便悄悄走到正在切粉利的母亲身边。
“妈,你脸上有几条头发在趴着呢。”
“那你帮我取下来。”她妈便把脸凑到小芹面前,小芹顺势在她妈妈脸上擦了几下,留下红色的手印,后笑着转移到在煤气灶上做年夜饭的她爸爸身边。
“爸,我给你找了个花姑娘,你看好不好看?”
留在龙玲脸上的红手印,恰好成了个特别形似的锦鲤鱼嘴。
“你妈妈新年肯定是鸿运当头了,说不定是她的女儿六月一试成功,九月金榜题名。”
龙玲不知所以然,见到两父女在哈哈笑,自己也跟着笑起来。
广州城区不允许农历新年放烟花爆竹,大年夜的年味气氛自然淡了点。加上城中村里的租户大多回老家过年了,四周反而没有平常日子热闹。黄东为了让气氛热烈点,便调高了电视音量,此刻正在播放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节目。
三个人围着满满的一席菜。小芹双眼闪亮,脸颊飞上桃花红,灯光下更显得青春逼人,靓丽活力。她快乐的拿着筷子,斜靠在母亲的旁边。
“妈,年夜饭开席前,你先许个新年愿望。”
“好!”龙玲瞧见女儿这么兴奋,就爽快的第一个人许愿:
“我的愿望是黄小芹同学今年高考金榜题名,走入北大大门。”
“我努力为这个目标奋斗!”小芹此次不再扫妈妈的兴。
“爸,你的愿望呢?”小芹望向爸爸。
黄东清了清嗓子,半盅酒先下肚的他想都不想就接口说:
“我的愿望是黄小芹同学今年高考金榜题名,走入北大大门。”
“你们怎么是一模一样的愿望,连字都不改一个。”小芹把脸逼近她爸爸,问道:
“爸,就这点?没了?许愿又不花钱。”
“愿老婆大人健康平安,永远是最美的花姑娘。”
“放心,你老婆不达一百岁不罢休,花姑娘嘛,桃花开了就会满树红花。”龙玲谁也不让,夹了一块扣肉就往嘴里送,开了年夜饭的第一枪。
小芹见她妈妈把整块的扣肉送进了嘴里,美美地品尝着,便又用自己的筷子挑了肥瘦搭配最好的一块添加到妈妈的碗里。
“真想全年的每一天都能像今晚一样,开心快乐地无忧无虑的一起吃团圆饭。”
“会的,新年里一定会有的,我们的家是最幸福的家。”黄东龙玲几乎异口同声地对黄小芹说。
“这一年里最重要的是希望黄小芹同学在六月的高考中勇创佳绩,前程锦绣!”
龙玲一边?着嘴唇上的油渍一边又加上这一句。
“妈,你这话又来了,难道在你们眼里,我的高考是压倒一切的重要?”
“对,对,这比你妈妈和我自己的一切都重要。”黄东点头说。
“既然如此,我别无选择,只能全力去拼了。开学返校后直到高考结束,就算学校允许毕业班周末出校门,我也暂时不再回来看望你们了哦。我真怕备考时间不够用。”
“芹儿,平时你不用回来看我们,放心去备考,千万不要分心。”黄东说。
“考场如战场,千变万化,事情有时可能会不遂人愿,万一……”
“芹儿,大过年的祈福,不说这不吉利的话,哪有什么万一,就只有鹏程万里,飞黄腾达!”龙玲赶紧制止女儿,不让她把灰心的话吐出来。又握紧拳头,望着黄小芹说:
“芹儿,来,加油,全家一起加油!”
“好,加油!加油!”
黄东与小芹跟着呼叫起来,三只酒杯碰在一起,发出“咣当”一声,酒水洒在菜肴上。
三个人的笑声漏出窗外。而街道办事处节前布置的灯饰,在大街小巷此刻全部亮起来了,仿佛人间,此时最美,美到不需要用一个形容词来修饰。
2009年5月,广州的天气已经变得很闷热。隔三差五降临的回南天,地板、墙壁到处是湿漉漉的淌水珠,仿佛是个身体亏空肾阳不固的病人,动一下就虚汗直流。
这段日子,龙玲老觉得呼吸有点憋闷,就像胸口堵着什么东西。时不时左胸闪电似的传来针刺痛,不止在她工作的时候来烦她,就算夜晚下班,回到了出租屋坐在床上时,也会突然出现。
这种现象在去年冬通宵加班时就偶尔出现过,都是忍一下就缓解了。现在此时候来得更频繁些,持续的时间也更长一些。她不知道身体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想去医院看一下医生。但一想到高昂的费用,加上又处于芹儿即将高考的节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默默隐忍下去。连黄东也不想让他见到,发作时就自己低头紧咬嘴唇不吭一声,唇边被牙齿咬出一圈深痕。可有时候,根本缓解不了,反而越忍越觉得眼睛发黑,一阵呕吐感从下面涌上来。
到底还是让黄东察觉出异样,催她去看医生,龙玲依然不愿意去。
20号晚上,龙玲与黄东下班回到出租屋。刚坐下,龙玲忽然感到一阵晕眩,眼冒金星,反胃呕吐。左胸部刀刺似的绞痛一阵一阵袭击全身。与此同时,似乎还有一双她看不见的手,在狠狠地扼住她的喉咙,让她吐不出气也吸不下气。
“黄东……”她拼力叫了一下,便倒在床上抽搐。
正在卫生间里拿着拖把准备拖房间的黄东闻声走出来,见状心一慌,赶忙冲到床边,弯腰抱起抽搐的龙玲,用枕头把她的头稍微垫高点,免得她的气管因头过于向胸部扭曲而被堵住。
龙玲痛苦的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我……我……”
“你别说话。”黄东一边轻抚龙玲胸部,一边在床头摸找手机,拨打120急救电话,此刻他不想再顺从妻子的意思了。
也许是躺在黄东怀里,让惊怕的龙玲稳定了些,也有可能是轻抚胸口的缘故,刚才几乎无法呼吸的她缓解了一点,徐徐的呼出塞在胸里的气,但绞杀般的剧痛没有消除,她的全身仍在不停的渗出冷汗。
“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告诉……芹儿……不要……”
话未完,龙玲便昏了过去。
“玲,玲……”黄东跪在床边的地上急切的呼唤她,他真恨为什么倒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妻子。
出租屋离医院只有十五分钟的车程。在黄东绝望无助的等待中,一辆救护车停在出租屋外的巷子里。黄东急忙冲下去把医护人员带上楼,医护人员对龙玲做简单急救后便用担架把她抬上急救车,一溜烟消失在深夜的街头。
医院急救室门外的走廊,弥漫着浓烈的药水味。嵌在吊顶里的日光灯,灯光苍白。在被管道冷气压制的走廊墙面,如一张冰冷的白纸,画着黄东游离不安的眼神。
白天还正常上班,晚上一起回家的妻子,一眨眼间就被急救室紧闭的门隔开。时针,像双腿骨折的老人,在走廊的冰凉地板上爬得那么那么慢,那么慢。而他眼睛所看到一切,包括走廊的座椅,嵌在吊顶的灯,放在门外的药水车,都像形状不一的利器,一齐冲他刺过来。这个世界转眼之间,对他这个男人是多么的冷酷。
但黄东没有让眼睛被泪水淹没,他叮嘱自己是个男人。他坚强了,他的妻子龙玲就会没事儿。过一会儿她就可以像开了个玩笑一样,步履轻盈的从抢救室里面走出来。
走廊尽头的窗外,是此刻的城市的闪烁灯火。尽管晚睡的人灭了一盏又一盏,但街上的灯光一直昏黄地守着,哪怕是只有一个孤单的夜行人在路上。
约一个半小时后,有一个护士推门走出来。黄东急忙走上去,有点结巴的问:
“我爱人怎么样了?”
“情况不是很理想,主治医生还在抢救中。我扶你到座椅上坐会儿吧,你脸色不太好。”
“有多严重?你们一定要全力抢救她,这个世界她是我唯一的支柱,她这辈子也没享受过一天福。”
“大哥你放心,我们会全力抢救的,如果你们早点来检查是完全有把握治好的。你到座椅上坐着吧,还有医生在,你放心。不要太焦虑,要爱惜自己身体,病人还等着你去照顾呢。”
护士小心地把黄东扶到座椅上,望着黄东苍白无血的脸色,把原本要说的“你爱人得的病是心肌梗死”这句话又咽回肚子里。如果说出来,一定会强烈刺激这个独自在外面煎熬的男人。她迟疑了一会最终又急忙返回了抢救室,留下黄东一个人在走廊座椅上。冰凉的座椅,迷蒙的夜色,墙面上贴的宣传画,只有它们陪着黄东。
“玲啊,你千万别有事,要平安出来,我们的芹儿再有两个星期就参加高考了,你一定要和我见证我们女儿的腾飞时刻,我们在这座大城市养大的女儿,一定不会辜负我们的期望。你是她这个世界上最依恋的人,芹儿一刻也离不开你。”
“我们老了时,小芹到时也成家了。如果我们不想住城里了,就回老家乡下,种点儿菜,养点鸡鸭,带着外孙儿在田边小路玩耍。我在外面等你,你千万不要丢下我一个人。这个人间,你是我的灯火,没有你,我看不到前路的方向。”
黄东依然没有让泪水流,拼死的守住缺口。他要等着龙玲走上他守护的堤岸,因为他是个男人。在不知道龙玲的情况之前,他坚决不能倒下。
凌晨一点钟时,急救室门打开了,主治医生走了出来。黄东忙转头望过去,可四肢僵硬,想起身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支撑双脚了。
主冶医生缓缓走到黄东跟前,鞠了一躬。
“很遗憾,你爱人患上心肌梗死,没能抢救过来,我们已经竭尽全力了。请节哀!保重!”
黄东闻言眼睛一片黑,昏倒在地板上。长长的走廊,又多了一阵阵慌乱的脚步声。冰凉的灯光,把人间,一点一点的往前推,无论屋外的夜色,此时是多么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