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每个周末,只要当天没有别的安排,黄小芹都来盛华超市做理货员。在密集的人流中,用手推车从仓库拉着商品到货架上补货,或把顾客到处乱放的货物整理好,将一些人故意调错的价格标签修正。
总在某个时间,她会看到欧子元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超市,装着买东西的样子,帮她在货架扶正别人弄乱的商品。他并没有走上前来找自己说话,干扰她工作。只是隔着一个合适的距离,不时的在她低头干活时痴痴地看着她。恰像两片隔空眺望的银杏叶,允许阳光从彼此中间斜照下来,在叶面撒满光辉。偶尔对视,撇着嘴儿,不逃离彼此的眼光。这角度很美,又有点调皮。
可能这只是大学生中才有的情趣,玉兰花一样开在烟雨三月。素妆,妖艳,皆有。
站累了,欧子元就行到超市内有位置坐的地方歇下脚,或是到超市外的马路旁转几圈又再次回来。
超市平时要营业到晚上十一点才清场下班,首先出来的欧子元会在超市门口等着黄小芹。他牢记着一个深夜街头行走的女孩,必须有一个男人陪着她,护送她,安全回到学校。
冬夜的风非常寒冷。天空虽然没有下雪,但夜深了,街上空旷寂寥,行人稀少。
欧子元陪着小芹并肩走向公交车站,等候夜行班车。
“小芹,你冷吗?”欧子元哈了一口热气在手上,侧头问黄小芹。
“嗯,有点冷。有你在,就没那么怕了。我可以活动,跑步,让你在后面追。”
小芹抿嘴笑着装个满不在乎。彼此接触了几个月,她对这师哥已没有当初的拘谨局促了。
“中学时班上一万米长跑,一个班的女生看到追着我跑无望了,只好停下来在一边鼓掌加油。莫非你想替她们重演这个剧本?”
“不信,你现在跑一圈给我看看,验证真假。”
“现在不行,我怕夜色吞没你。”
“多谢师哥的宠爱,不胜感激!”
“那,那你允许云海把黄山环绕吗?”
“这个嘛……唉,黄山云海别把黄山卷跑就行。”
欧子元假装冷笑一声,从背后把黄小芹揽到怀里,用他的羽绒服罩着她的。一股幽香,暖流涌动,弥漫在他的鼻孔里。
黄小芹闭上眼睛,悄悄的把自己的手挽向后面,搂住欧子元的后背。
这个男人,有点像一只羊。
公交车晃着远光灯来到,两人手拉手上了回校的车。马路两边的灯光,孤独得只剩下了寒冷的夜色。
广州城城中村。
黄东正在一栋六层高的出租屋里。他正在把别人不要而贱价卖的旧冰箱,从六楼用背扛着搬到底下一楼。他的人力三轮车就停在楼下空地。
由于楼梯宽度窄,里面安装的灯又是那种声控灯。黄东在三楼声控灯坏了的那段,空间里灰暗得看不清楚梯阶。心急中踩了一个空,身体一趔趄,冰箱撞到墙壁,位置刚好是他用手托起的地方。
手被冰箱底部夹撞到墙壁上,他痛得本能的抽回伤了的手,仅余另一只手托着。失去平衡的冰箱又把他的头往前一压,眉间又撞到楼梯扶手上,黄东瞬间眼冒金星,哎呦叫痛。幸好人没有继续摔倒下去,要不会被整个冰箱砸着后背。
黄东艰难下到二楼楼梯后声控灯才亮。到达一楼放下冰箱时,一摸衣服,发现内里已被汗水湿透了。已经近年底了,广州也是在一片阴冷中。出热汗的身子站在楼外一会儿就变成冷嗖嗖的了。手痛未缓解,他只好靠在冰箱上喘息。
此时正好也是中午开饭的时候,巷道里飘着人家做菜的香味。黄东这才感到自己饥肠辘辘,他不由得吞咽了几下口水,抖索了一下渐寒起来的身体。
腰包里的手机忽然响了,黄东拿出来一看,是黄小芹打来的电话。黄东难得一笑,忘记了手和头上的疼痛,中了奖似的,深锁的愁眉瞬间舒展开来。他拨通了手机。
“爸爸,我现在学校饭堂里吃中午饭呢。你吃了没有。”
“这么巧啊,爸爸也正在家里吃着呢。今天买了点牛肉,和菜椒一起炒,美味极了。准备消灭第二碗饭了。”
“真的吗?我听到的,您怎么吃个饭喘气这么重?爸,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爸没得病,真没有。那是饭热烫了嘴,在吹凉呢。芹儿,你在南京冷吗?广州前几天人们还穿短袖,今天全穿冬衣了。”
“已经习惯了,没觉得有多冷。爸,你一定注意身体,不要太累哦。”
“芹儿,你放心,爸没事,身体好好的。你钱不够用了就给我打个电话。”
“嗯嗯。爸,我挂了啊。以后出门时多穿点衣服,切记切记!”
“行行,好,好。”
黄东把手机从耳上移下,又用手摸了摸几下屏幕,贴在脸上片刻,才放回腰包里。他望了望阴沉的天气,又按按鸣叫不止的肚子,继续把东西装到三轮车上。之后才吃力地摇晃着车把,把一车废旧运出小巷,向收购站驶去。
夜晚,黄东的出租屋里成了另外一个世界。
广州冬季的白天不是非常寒冷,但一到晚上,就如浸在寒冰里一样。女儿北上读书去了,龙玲不时的在梦里回来看他。孤寂一个人,这套房子就显得更加空荡。
仿佛这人间就只剩下他一个人,桌子上的闹钟偶尔陪他说话。
他一个人并不需要那么大的面积,只是租住了十几年,不舍得换小点的。一是房东心地很好,多年来都没怎么涨他的租金。二来那是女儿小芹的记忆所在,龙玲的余温所在,也是他的依恋所在。
寂寞如一坨沉铁,每晚压在黄东的胸口。方圆十多公里范围,没有一个自己的老乡,想说话时一个人影也没有。有时想找小芹聊几句,又怕影响她学习。周边的租户流动性大,往往住不久就搬离了,没一个有交情的。只有白天去收废旧和王大哥半途相遇时说上几句,其余的时间,都是凄冷孤清的。
难消的惆怅,一如枯枝上未断离飘落的黄叶。
王大哥偶遇黄东闲聊时,有半开玩笑似的说起一个人。说是他同镇的和黄东年纪相仿的女子,也来跟随在这一带附近收废旧。她刚失去丈夫没多久,有一个十五岁的男孩跟着。小孩已不上学了,整天混迹于网吧沉迷游戏。王大哥说,要是黄东想认识该女子的话,他就介绍认识。
黄东当时只是一笑置之。
一个暮色弥蒙的黄昏,湿雨来袭气温更冷。
黄东在废品站卖完了自己今天收购的货,正在往家里赶的途中。北风突然劲吹,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在经过一条涌边时,见到一个中年女人,头发枯黄蓬乱,低头拉着一车废旧往废品站赶。经过凹坑较多的路段时,车轮剧烈颠簸摇摇晃晃,车上货物倾斜,导致车头偏向。强大的车头上翘力量,令车把子脱离她的手,又擦着她的半边脸往上翻,而她的脚在路面的凹坑中踩空,磕到踝关节,崴脚了。
天气本就寒冷冰冻,连串的意外让这个女人更加痛苦。她蹲坐在地上不停的呻吟,无助地望着车带货向后倒翻一旁。
已临暮晚,路上行人稀少。
真倒霉。
同行即冤家。收废旧的人来自不同的地方,对本来就不多的货源争夺得很厉害,也极度排外。黄东刚由王大哥带入行自己单独去收购时,常受同行排挤戏弄。现在遇上这么一个女人,也不知是哪一帮的。他本想一走而过,但女人痛苦的呻吟声,还是让他起了恻隐之心。黄东把自己的车停住,扶起这个女人,看了她的伤势,不似已伤到筋骨。但扭伤还挺是厉害的,脚踝已出现浮肿。
“看来你现在已经拉不动了,这里离废品站已不远,要不我就帮你拉去吧。”
黄东看了看她被车把子碰到半肿的脸,对这个女人说。
“麻烦你了,谢谢大哥。”这个女人一脸感激。
黄东也不再哆嗦,把自己的车用锁链锁在附近的电杆上,拨正女子车上的货物,拉起车就走,女人在后面一瘸一拐的跟着。
到废品站后,黄东又帮她卸货到大秤上称。完了,黄东望了这个女人一眼,不想客气就要离开。
但这个女人把他叫住了,说:
“大哥,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影响到你归家了。我弥补你点儿钱吧。”
黄东摆了摆手,急快的说:
“妹子,不用,不用这样,举手之劳而已,你这么客气干嘛呢。”
“大哥,我叫庞兰雪,今天真的幸亏有你帮忙,否则我现在可能还在原地受冷风吹。”
“好的,我记住你名了。我叫黄东,方便的话以后可以一起去收,路上有事儿也好照应。”
“谢谢东哥,你人真好!”庞兰雪鞠躬致谢。
从废品站出来后,黄东还在责怪他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未过脑随口就说了。毕竟看这女人样子就知道是个已婚的人了,自己也太不顾及她家人的感受了。后又觉得自己只是随意说说,对方未必当真,仅当一句玩笑。
几天后,在一条巷子里,黄东与王大哥碰巧又相遇。让他惊讶的是,王大哥当时正如老相识一般的和一个女人在有说有笑,而这个女人正是庞兰雪。
“东哥你好,又见面了,今天真巧。”庞兰雪一见黄东便摆手示意打招呼。
在旁边的王大哥一脸惊愕。
“你们是认识的么?”
“这个就是我刚才和你说的那天帮助我的人。”庞兰雪笑着对王大哥解释。
而王大哥则笑哈哈的对黄东说:
“老弟,这个美女就是早前我向你介绍的那个人。现在既然大家已认识,那你们一起忙吧。我自己到别处去了。”
说罢自个离开了,又回头冲黄东一笑。那眼神似乎在说,老弟,天降桃花运,是否合缘,看你们两个怎么渡了。
后来的日子,黄东和庞兰雪时分时合的在城中村的大街小巷里转,累了就找避风的地方坐着唠嗑。
黄东在与庞兰雪的沟通交流中了解到,自她丈夫因病去世后,在佛山市那边收废品已经有一年多了,最近才转来广州白云这里。
他的儿子陆世伟初中未读完就出社会流浪了。起初还随他妈妈一起去捡拾废旧,后来就没再去。想进厂因年龄小人家不要,便经常溜进网吧与社会上闲散人员鬼混。教导他不听,这小子发脾气时还打她这个当母亲的。庞兰雪自言已经没办法管束他,任他在人间自生自灭。
由于黄东平时没见黄小芹玩过游戏,他也就没机会进过网吧,对陆世伟的网瘾,他不甚明了。但听到庞兰雪说陆世伟常打他的妈妈时,怒骂一声:
“这小子真是畜生。”
在黄东的心底下,爱妻龙玲是无人能取代的。秋雨中,想她。叶落时,念她。风起处,是潮湿朦胧的双眼。但空荡荡的房间,一个人的夜空,让黄东无尽的空虚没处安放。他的心里非常矛盾,特别是女儿已经长大成一个大学生,他是有所忌讳的。
与庞兰雪接触了几次后,黄东觉得人家还算诚恳,好多心里话都愿意对他说。但她那个尚未见过的儿子,像一根刺一样,让黄东不敢鲁莽地去碰触感情的开关。毕竟女儿黄小芹才是他最大的情感空间,他不想让别人挖一个洞进去弄糟了。
如此若即若离最好。像路边的树,它美在于不懂得记忆,不在乎你是紧挨着还是远离。
2010年元旦,黄小芹的学校放假三天。
新年的第一天,南京没有飘雪,只有湛蓝色的天空。看去像一块蓝色的果冻,诱惑着人,不食也想挖一口,捏一捏。
节日外出游玩的人很多,大街小巷都给人挤爆了。仿佛随便打开一个缺口,就有如溢满的洪水在冲泄。盛华超市更是挤满人头,利用假期继续打零工的黄小芹,单是在汹涌人群中补货拉货,已经把她给干趴了。即使如此忙,她仍不忘四处瞄一眼,看欧子元来了没有。欧子元虽然没有跟着她打零工,但以往每一次,他都会来陪伴。黄小芹已习惯了他在不远处安静陪着,直到她下班一起离开。
但当天,黄小芹一整天都没见到他的影子,也没有收到他的元旦新年祝福。她想拿出电话问,后又觉得不好意思收回手机。打个临时工就叫一个男生专门来陪着,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最好的情景是让他自己来,而不是她去求他。黄小芹也相信他们不是真正地在恋爱。一是目前她只想专志于学业,二是黄小芹压根儿没有真正的去准备好,做师哥是最理想的相处方式。
但她自己又很无奈,在学校外面的时候,就特想见到他。
节日晚上超市延长营业时间,顾客回归也晚。黄小芹下班后随众人挤上公交车回校,因同车人多,黄小芹没觉到有啥怕的。
二号仍不见到欧子元,黄小芹最后还是忍住了,没用手机联系他。也许他是和同学们去别的地方玩也说不定。既然人家没主动告诉,自己也没必要去追问人家啦。
三号最后一天假期,游人已经很少了。因为这天气温又大幅下降,人们不想出门玩。等到中午时,在超市里的黄小芹仍没有见到欧子元来,按捺不住了的她,给他发了条短信。
“师哥,两天没有见到你了,你是去外地游玩了吗?”
过了好久,才收到回信。
“小芹,这几天我病了,正在住院。不好意思,没有告诉你。”
随后他分享了现在的位置,在市一医院里。
这短信让小芹明白了所有。她没心情再干到下班,和老板联系说明情况后,就往医院赶去了。
师哥得了什么病?严重吗?
黄小芹焦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