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天凉。沉浸在一幕幕往事中的黄东突然嗓子奇痒无比,忍不住大力咳嗽。一咳又牵扯到腹部一起痛,让他忍不住呻吟。这疼痛也把他从无边的回忆中拉回了现实世界。
黄东剧烈的持续咳声惊动了刚上床睡下不久的黄小芹,她立即开灯起床,走出房间来到父亲寝室,按亮了灯。
“爸,您又是哪里下舒服了?”
“我又没多大事儿,老毛病来的。你不好好休息出来捣腾啥?忘了明天还要上班吗?”黄东见女儿出来有些不悦。
“您这咳声连墙壁都震坏了,叫我怎么休息?成天咳个地动山摇,叫您去看下医生像押您去坐监一样抗拒,我都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
“钱难挣,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虽然参加工作了,你又挣得了多少?进一次医院一到两个月工资就没有了,还是最便宜的费用。”
“可不进医院,不把病彻底治好,人没有了不是等于什么都完了吗?你咳肯定是呼吸系统有问题,是肺炎还是气管炎,都要医生检查后才能准确判断。同样腹痛也得医生看过才知道是肠胃不好还是肝胆不好。你自己在药店乱买的药有那种对症的,越吃身体越坏。”
“好啦,好啦,老是让您说得这么严重,过两天再说吧。”
“爸,不行,您明天得去检查,别成天担忧钱的事,听医生检查之后怎么说,到时我再想法子。”
“明天再说吧。”
“您现在不答应,我就不去睡,也睡不着的。”小芹索性坐在他对面的椅子耗着。
见到女儿比自己还固执,且她已经连上了一天班,如自己继续怼下去,小芹可真没办法休息了。于是,黄东点点头,连咳几声后答应了。
黄小芹瞪了父亲一眼,这才回到自己房间中。
天亮后,黄小芹手机微信联系老板娘郑太说明了缘由,想请一天假带父亲去看医生。郑太同意了,还祝黄爸早日康复。
随后,黄小芹拨到林恒的聊天界面,想打一行字“今天我带我老爸去看医生,请假不上班,你不要找我。”字打出来了又觉得不妥,告诉他,他肯定比她自己还着急。不如先对他隐瞒,以免他无心上班,于是黄小芹又取消了发送。
这个空隙里,黄东不紧不慢的还在屋子里磨叽。在那几件衣服上翻来甩去,不知穿哪一件好。小芹不耐烦的走过来,白了他一眼,说道:
“爸,您快点,要挂号排队的。您带好身份证和现金就好了,不用挑什么衣服,又不是去赴人家结婚酒席,整那么崭新干什么。”
“那要带多少现金去?”
“现在不知道,我也是小时候感冒了,你们带着才去的医院,长大了就没去过。时间已过了那么久,谁知道现在收费多少,你多带点去就行。”
最后抖索捏摸了几下,一咬牙,黄东把手头所有的现金全拿去了。看了满脸既心疼又不耐烦的黄小芹一眼,跟着她离开了屋子。
坐公交车来到医院后,黄小芹就带他去挂号。果然挂号厅站满了人,大家不是神色凝重的在收费窗口排长队,就是在电梯口上上落落。护士在人群间穿来穿去,不时吆喝。只有吊顶上的灯光,安静的亮着,似乎下面的一切都跟它毫不相干。
以前来医院挂号,还是黄东与龙玲带着伤风感冒的黄小芹来看病要药。那时一点精神也没有的黄小芹由她妈妈抱着,趴在肩上沉睡。黄东现在想起来心里很不是滋味,没料到十多年后,角色互换,变成女儿带着自己来看病了。
取号的队伍不停的往收费口走,在前面还有三个人时。黄东听到收费员和病人家属的对话。
“住院请先交住院押金。”
“多少?”
“住院押金是四千五百。”
黄东听后心里不免一惊,他身上的钱也就五千多。这已经是几个月来的全部血汗钱,而单是住院押金,就差不多要把这点钱全交完了。他真想溜走,但黄小芹一直站在他旁边陪着,还不时拉着他的衣服往收费窗口扯。
“这么贵,单住院押金就要四千五。”黄东忍不住侧头白了小芹一眼。
“那个是住院的才需要交押金,不住院的不用。您不要想那么多,检查时医生问什么,您就老实说什么。记住了没有?”
“知道啦。”黄东不耐烦的瞟了一眼女儿。
挂完号就去看医生,每个科室都有很多人在排队候诊。拥挤的走廊里混合着各种难闻的气味。由于长时间等待,黄东站得很累,闭塞的走廊更让他烦闷。黄小芹挽着他的左手,哪里也不去,靠墙站在身旁。
突然,手机亮屏,是林恒发来的微信消息。
穿牛仔裤的螃蟹:
怎么啦,今天没见你来上班。
冰是睡觉的水:
没事,今天我请假一天。
穿牛仔裤的螃蟹:
没事为什么要请假?
冰是睡觉的水:
真的没事的啦,反正你相信我本人没有事儿就行。你安心做你的蛋糕吧,我在忙着呢,先不聊了。
小芹关了手机电源,不再理睬。
一直到中午十一点多才轮到黄东进诊室。由于同时出现呼吸系统和消化系统两个方面的毛病,医生只能分开检查。检查胸部拍x光时,黄东还很配合,流程也走得快。但到检查消化系统粪便采样时,黄东待在男卫生间里好久不愿意出来,急得黄小芹在外不停的跺脚。本来只是用棉签挑一点粪便样本就可以了,两分钟内解决的事。但黄东足足在里面待了半个钟,作为女生的黄小芹又不能进入男卫生间。
“爸,干嘛那么久,还没弄好吗?”
“爸,爸,您应我一下。”
“爸,您怎么啦,快出来。”
直到黄小芹从门外往里重复叫了好多次,黄东才慢腾腾的走出来。耷拉着头像刚睡醒的样子,黄小芹哭笑不得,冷着脸色盯了他好久。
在医生诊室和各科检查室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奔跑,黄小芹直到累得没有力气走路了,才记起两人还没有吃午饭。由于样本检查需要时间,只能等下午出结果。
黄小芹只好先带黄东去外面小粉店吃饭。
席间,黄东怯怯的对黄小芹说,“看病费用那么高,人家一个住院押金就要近五千,今天带来的也就五千多,下午还是不要再进去看了吧。就算我想看手里的钱也不够啊。”
“爸,您就不要再和我重复唠叨这些废话了。检查结果没出,你就瞎说什么呢。别人是别人,您是您,费用是不相同的。就算现在我们身上钱不够,既然来看了,就要看到底。争取治好,别白跑这一天。你就别乱想了,听我的。”
“到时没有钱交费,你怎么办?”黄东依旧嘟囔着。
“爸,您不要心疼钱了,心疼自己一次,好不好?我妈就是因为你们太心疼钱才走的,难道您到现在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黄东不再说话。他也说不过女儿,只觉得女儿好像一夜间像个历经风霜的人。
直到下午近傍晚时,检查结果才出来,肺部支气管感染,有胃溃疡和十二指肠溃疡。
主治医生看了一眼检查结果,对黄东缓缓的说:
“由于感染比较严重,又长时间不正确用药,导致器官受累受损也严重,需要住院治疗一段时间。”
黄东闻声一惊,急问:
“医生,就不能开药回家服用吗?如要住院,得多久?”
“爸,您安静,别急,听医生说。”黄小芹在旁边抚摸着父亲的肩膀安慰。
主治医生不急不慢继续说:
“你这种慢性病情恢复比较慢点,需要一定的时间。要想治好,得住院观察一下。你们还是去办理住院手续吧。”
“医生,你估计大概要多少费用?”黄东仍然很焦急。
“不确定一个数的,少的也有两三万,多的五万也有。药物治疗无效时,有的要手术治疗,那就更多点。”
“这么多啊。”黄东惊讶得再也说不出话,起身就往外走。
“爸爸,您等下我。”黄小芹猛追出去拉住她的父亲。
黄东依旧头也不回的往外走。
这个时候,天开始变黑了。医院外面的街灯已经亮起,摆夜摊的人嘈杂不止。每个人都像一只勤劳的蚂蚁一样,在城市一角,搬运生活中的琐琐碎碎。
差不多走到一楼大厅门时,黄小芹追上并拉住了父亲的手,才迫使他停了下来。
“不治了,花完钱也不一定能救回命,把钱扔完便什么都没有了。”
“爸,医生不是说过了吗?只是身体器官炎症,不是癌症,治疗总得有个过程,已经多年的老毛病,怎么可能一两天就能治好的。您有耐心一点,好吗?”
“别信医生瞎吹了,他能治愈的话,就不会天天有死人拉去火化了。”
“爸爸,我求您了。您别自作聪明了,行不行?”
“芹儿,回家吧,不治了,继续治你连家都没有地方住了。”
“爸,您先办理住院手续,后面费用我再来想办法,别闹了好吗?总会有办法的,您别急,安心配合医生治疗,总会治好的,相信自己一次。”
黄东依然不为所动,坚持要走。
突然,小芹失控大哭起来,扑通一声跪在黄东面前,抱着他的大腿叫喊着:
“爸爸,我已经没有妈妈了,就剩下您一个亲人了。只有您这个爸爸陪着我了,您忍心让我连爸爸也没有了吗?如果连您也失去了,芹儿被人欺负的时候,谁来保护她?芹儿受伤的时候,谁来呵护她?您忍心让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活在世上,一点爱也没有吗?爸爸,您替我想一次,好吗?我求求您了。”
“你已经有男朋友了,他可以保护你,照顾你。爸都一把年纪了,这多病之躯,不值得花所有的钱去作无用的治疗,不如这点钱留给你。”
“男朋友随时都会变心走,但您不会。爸爸,您永远不会放弃芹儿的,对吗?我现在可以不要什么男朋友,更不想出嫁,也不要富有,只求您好好的和芹儿一起生活,行吗?爸爸。”
说着,她快速把手机打开,在微信上把林恒删除了,电话也拉黑了。将手机伸到黄东面前,声嘶力竭的说:
“我现在连男朋友也没有了,就剩下你了,爸爸……”女儿的大声恸哭让黄东心如刀绞,泪水纵横。删除男友的暴操作,更是让他惊愕不已。
他愣住再也说不出话。
忽然,有一双手从背后把痛哭的小芹扶起来。“叔叔,您放心住院治疗吧,费用我和小芹来想办法。”
来者正是林恒。回头看见他的黄小芹转身伏在他的肩膀不断抽泣。
“对不起,小伙子,是我委屈了小芹,是我的状况让她受苦受累了。”
“叔叔,不用说这些了。您很伟大,小芹也特别优秀!请您还是听小芹的话吧,她说的都是对的。”
黄东无奈地点点头,林恒扶着他,转身朝住院部走去。
走道两边的树,漏下从楼上窗户照下的灯光,又投在人的脸上。医院的夜晚,比白天静多了。
林恒与黄小芹给黄东办好了住院手续,费用他们两个人一起出,没用到黄东自己带来的。黄东此时则在病床上躺着,护士已经给他上药。输液架上的药液,一滴一滴的经导管流进他的身体,他的不适感渐渐缓和下来。
走廊里,偶尔有别的病人家属拿着病号饭进来,此外很少有人走动。
黄小芹坐在走廊座椅上,她今天太累了,此刻疲倦的靠在林恒的肩膀。
“我对不起你,加回微信吧,刚才我一着急,为逼我爸住院,以删除你要挟他。”小芹拿出手机,充满歉意的对林恒说。
“你真厉害,用这决绝的方式对待咱爸。”林恒搂了黄小芹一下。
“别乱套近乎,什么咱爸,那是我爸,我这一关你还未能通过呢。”
“既然这样,那我走了。”林恒故作起身。
小芹却不撒手,还用力拧他的大腿。“逗一下都不行。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医院的?”
“今天连打你几次电话都提示关机,我猜你可能发生了什么情况,才问老板娘的。你也真不像话,也太见外了,这么重要的事连我都肯不告诉。”
“你不知道我爸有多固执,我告诉你有什么用,还影响你的工作心情。再说我的家事去麻烦你一个外人,岂不让人笑话。”
“又来了,又来了,什么外人外人的,非要办个酒席了才算内人吗?”
“当然,我又没答应嫁你。”小芹用头晃了晃林恒的肩膀。
“我也是没打算娶你,只是来帮我的好朋友黄大叔看病。”
“搞笑,第一次和我爸见面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自称是他的好朋友。不过倒是有条好消息,我爸以前在家里阳台上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对你有好感。但我认为他的感觉可能不对,他一定看错人了。”
“承爱,承爱!谢谢黄大叔,谢谢咱爸,至于他的女儿黄小芹喜欢不喜欢我,我就不用理睬了,只要咱爸对我好就行。”
“你做梦去吧。”说罢,小芹把自己右手放在林恒左手上,合在一起。
林恒受宠若惊,这个姑娘做自己的女朋友好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