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半,傅洲淮签署完手边的文件。他转了转有些发酸的手腕,合上了钢笔的笔帽。
向后仰了仰靠在椅子上,他不知为何有些心神不宁。
纷乱的思绪像一团胡乱缠绕的毛球,他找不到头,也梳理不清。
这几年,他时常有这种难以言明又突如其来的荒芜感。
像置身荒原,他孤身一人,身旁无人静立。
但很快繁忙的工作又会再次占据他的全部心神。
“咚咚。”姜文遂敲了两下总裁办公室的大门。
“进。”
傅洲淮恢复了笔挺的坐姿。
“傅总,四点和研发部有一个会议。”
“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保守估计一个小时。”
傅洲淮抬手看了看腕间的手表。
“推迟到明天。”
“好。”
姜文遂在日程表上记下修改,如来时一样轻声离开了总办。
四下又恢复了安静,傅洲淮转过椅子看着落地窗外的鳞次栉比的高楼。
他的思绪不免开始飘远。
离开了整整三年,林琼音才回国。
她当初走得那样干脆利落,他还以为她再也不会回到这片土地上来。
他们之间的感情、婚姻,从始至终全部都是林琼音一人强求。
要的,是她。不要的,还是她。
她拉着他走进围城,却又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潇洒离去。
那天他以为只是寻常争吵,如之前无数次,她会闹、会吵、会发泄,但她还是会愿意在气消之后给他一个笑脸,代表两人重归于好的信号。
因为这段婚姻是她所求。
可她这一次却是硬气,拿着他签的离婚协议,第二天就坐上了出国的飞机。
等他出差结束回到家,迎接他的是阿姨尴尬局促的解释和林大小姐霸气写下的让他滚出别墅的留言纸条。
他当时拿着便签,看着屋门口属于他的大包小包的行李,第一次生出无能为力的怒气。
他想,这原本就是他要的。
林琼音完全不是他理想中完美妻子的选择。她不温良贤淑,她也不知情识趣。
她矫情、娇气,还任性。她总要人哄着,她还总是莫名其妙生气。
走到离婚这一步,他不是非要如此。可既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应该觉得高兴和庆幸。
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郁闷与烦躁,不过是习惯猛然改变而产生的戒断反应。
他这样告诉自己。
可她又回国了。
毫无征兆,猝不及防。
她总有本事让他平静无波的生活乍起波澜。
脑海里不断闪过林琼音与人并肩而行的画面,傅洲淮用力捏了捏眉心。
他索性拿起抽屉里的车钥匙,大步离开。
姜文遂眼前掠过一道黑影,他抬头看去,只听到傅总留下的一句冷冰冰的声音。
“可以下班了。”
……
……
傅洲淮径直将车开入车位,他熄了火,看向隔壁。
隔壁的大门紧闭,并不像有人在的模样。
他又低头看了眼时间。
“咚咚。”车窗被敲响。
他刚降下车窗,傅老爷子就把头凑了过来。
“我听见车子的声音,就知道是你。”
“你在车里坐着干嘛呢?我在客厅待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你人影。”
老爷子说着,又忽然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家都不想进了?你别是学什么已婚男人私人空间那一套。再说,你现在不是离婚了吗?全是私人空间。”
傅洲淮没理会老爷子的胡言乱语,他做了个推车门的动作。
傅老爷子后退两步,给他让出空间。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公司的事忙完了?”
“嗯。”
“那你今天怎么突然跑老宅这边吃饭?你不是嫌这里远,去公司不方便?你平时不都在你那市中心的平层对付吗?”傅老爷子看臭小子那副无情无欲的神佛模样,就有些牙酸,忍不住拿话刺他。
“来陪陪你和我妈。”
“你还挺有良心。”傅老爷子撇撇嘴。
“洲淮,今天这么早?晚饭想吃什么?我让阿姨做。”傅夫人从楼梯上走下来,看见并肩而行的父子俩。
“都可以,妈。”
“行,那我让阿姨做几个你爱吃的。”说着,傅夫人就走进了厨房指挥。
傅洲淮走到书房门口,傅老爷子依旧跟在他身边。
他停住,“爸,我要工作了。”
“你工作不在公司待着?跑家来加什么班?”
傅洲淮捏了捏鼻梁,“那爸你有什么事儿吗?”
傅老爷子走进书房坐下,“没什么事儿。”
他看了看傅洲淮走到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坐下翻看。
他又开口。
“也有点儿事。”
傅洲淮抬眼看过来。
“你觉得晚芙怎么样?小姑娘漂亮又温柔,好相处。你多和人联系联系。”
他就知道。
傅洲淮合上书页,淡漠的眼神扫过来,径直开口:“我不喜欢她。爸,你别白费功夫。”
傅老爷子险些被气笑,“喜欢?你什么时候喜欢过人啊?谁能讨你的欢心啊?”
“不行,你这标准太高了。你换点儿具体的。样貌啊,身高啊,性格啊,你爸你妈很民主的,都听你的意见。”
傅洲淮重新翻开了手中的书,“我的意见就是不需要。”
“那你就是没意见。”
“爸。”
傅洲淮默不作声看向傅老爷子。
傅老爷子毫不畏惧地和他对视。
“怎么?你还想命令你爸啊?我又不是你那些下属,见你像见猫。”
傅洲淮觉得额角一下一下地跳,“爸,我是猫,那您是什么?”
傅老爷子张了张口,恼羞成怒道:“你别跟我玩文字游戏,我就问你,你这也老大不小了,还孤家寡人的,你打算怎么办?”
傅洲淮忽然开口问道。
“人一定要结婚才完整吗?”
“不一定。”
傅洲淮正想舒一口气,却听到那边傅老爷子补充道。
“可以先谈恋爱。”
这一口气不上不下,傅洲淮硬是被噎在了那里。
“我不明白。”
傅老爷子也收敛了神色,他叹了口气,正色道:“洲淮,你偶尔会觉得开心吗,或者难过?”
傅洲淮平静地回答:“情绪是很无用的东西。它会影响我的判断。”
傅老爷子僵硬地牵了牵嘴角:“从小你就是这样。冷静的过分,也理智的过分。你不会像别的小孩一样嚎啕大哭,也不会开怀大笑。从小你就聪明,会清晰地表达自己的诉求。”
“长大了,更是如此。学习,工作,你都做的很好。我们没操一点儿心。可真是如此,我和你妈才放心不下。”
“洲淮,你从来没真正笑过,也没真正生气过。你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遵循已有的指令,却没有半分情绪。”
“我有时候也会自我反思,想我是不是做错过什么,才让你养成了这样的性子。”
“你来这世界上走这一遭,可你只是在经历,没有感受。”
“做父母的,觉得自己很失败。”傅老爷子苦笑一声。
傅洲淮想要开口,傅老爷子却抬手打断了他。
“你第一次有轻微的情绪波动,是小时候琼音闹着要你和她扮家家酒。你拒绝了她,并表露出不耐烦。那是你第一次把不高兴写在脸上,我和你妈高兴坏了。以为那是转机。”
“可事情并没有变好。你还是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唯独琼音,能牵起你半分情绪。”
“我就想着,也可以。最起码你能像个有生气的活人。而琼音又是肉眼可见的喜欢你。所以林致远上门提议联姻,简直正中我下怀。”
傅老爷子转了转大拇指上的扳指,“林致远还以为是我给他面子,疼爱琼音胜过你。可我到底也只是俗人一个,我只自私地希望自己的孩子更好。”
“我应下了婚约。”
“然后我又见到了你表现出的不喜和拒绝。这是自你成年后,我第一次感知到你的情绪。”
“那时我想,我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这个决定很自私,但我不后悔。”
傅老爷子似乎想笑一笑,可这个笑终究没能成型。他索性放弃,任由皱纹耷拉下来,显露出老态。
“我又一次想当然地以为,这样也好。”
“可你们的婚姻,只维系了两年。”
“我知道,是琼音坚持不下去了。热情空耗,得不到回应,看不到希望,是很绝望的。”
“是我们一家对不起她。所以这几年,我也没脸和林致远联系。”
“但是洲淮,我希望你能与这个世界产生哪怕一丁点儿的联系。这样即便我和你妈百年之后,你也不至于形只影单。”
说完,傅老爷子整个肩膀都塌了下去,他歇了口气,站起身来。
“你忙吧。我下去看看你妈。”
傅洲淮注视着傅老爷子的背影,他恍然发觉,记忆力挺拔如松的父亲,如今背影已显露了几分萧条佝偻。
他摩挲着手中书本磨砂感的封面,思索着刚刚父亲的话。
情绪么。
他并不完全认同父亲的话。
剥离情感,人才足够理智。
被情绪操控,人只会成为欲望的奴隶。
他有无数种方法和这个世界产生联系,不是非要结婚才可以。
至于林琼音。
脑海里又回想起今天和她的重逢。
她都已经能做到不露声色若无其事。
他又凭什么不可以?
傅洲淮再次翻开了手中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