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山一边试图强迫自己接受琼音的疏远,一边又忍不住想要靠近。
他在深夜里恐慌着自我厌弃,告诉自己他们如今的身份已经并不匹配。
可他又会在第二天阳光照耀在身上之后祈求姜琼音能够像这阳光一样再多看他一眼。
姜琼音却开始反复做同一个梦。在梦中,她和顾青山应该是顺利结了婚,但他们过的并不幸福。顾青山对她很好,可两个人之间却渐渐无话。琼音有着一颗自由又浪漫的心,她总喜欢仰着头和他讲文学谈诗歌,可顾青山嘴里翻来覆去也只有地里庄稼那点儿事。
上河村实在太小了。他长在这里,从未走出这里。眼里心里便只能看得到这山这树这水。
他属于上河村,可他知道音音不属于这里。
她是被他用网捕到岸上的鱼,哪怕他已经尽自己最大努力给她最好的水和食物,然而鱼本来能拥有海洋。
是他困住了她。
他一日比一日沉默,也一日比一日努力。他拼了命也想要给琼音更好的未来。
他即便知道他是在强求,可他仍旧不愿意放手。怎么会甘心呢?琼音是他搁在心尖上的宝贝,他从泥泞里爬出来,也不过是想要擦干净自己能够抱一抱她。
他想,他一定可以护好她。
于是,在公社准备组建货车运输队下乡挑选驾驶员候选人的时候,他想也没想就报了名。
“一有权、二有钱、三有听珍器,四有方向盘。”这是小孩子都会唱的顺口溜,如果能够成为一个货车司机,他自然能给琼音更多。
顾青山学得很努力,他也有天分,成功地成为了十里八村留下来的几个人之一。
事情本应该好起来,可老天总喜欢以捉弄人为乐。在回城的路上,顾青山驾驶的货车刹车突然失灵,货车冲出了马路。
梦没有头也没有尾,有的只是连续不断闪过的片段。姜琼音以上帝视角看着两个人互相折磨,故事的最终以顾青山的死亡落下帷幕。
她摸不着头脑,起初并没有放在心上。她不相信这是他们的结局,她也不相信她和顾青山会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东西而生出隔阂。她与顾青山一定会相濡以沫到彼此的生命尽头。
然而几乎每天,她好好洗漱入睡,却都会在睡梦中的她听到顾青山死亡噩耗传来的刹那惊醒。
醒来后她喘息着平复情绪,久坐无言。
她也尝试着去更改梦境的走向,可只要他们结婚,最后的最后,顾青山都只留给她一个决绝离开的背影,他始终都会选择离开上河村。
而离开的结果不过是死亡的再一次降临。
姜琼音终于开始恐慌。
她以为她从不迷信的。姜爸姜妈闲聊时说起她和顾青山的娃娃亲的来由的时候她总是嗤之以鼻。
“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些。什么大师,我看就是来坑蒙拐骗的。”姜琼音撇撇嘴,用手掰开滚烫的地瓜,被烫得在两只手里来回倒换。
姜妈从她手里拿过地瓜装进碗里递给她,没好气白她一眼。“小孩子家家,你懂什么。”
那个时候的姜琼音总是不服气的。
可是现在的她却不受控制地想起那个所谓大师给顾青山的批命。
命中注定的劫难,命中注定的有缘人。
她几乎要为自己的猜测感到害怕。
如果,如果大师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呢?又如果那个能帮助顾青山平安渡劫的人不是她呢?
其实当初大师算出来的八字相合的人是有两个的,只是当时姜爸在顾老爹面前更得脸一些,顾老爹才选择了当时还在襁褓里的琼音。
她为此庆幸过。
可现在她发现自己不敢赌。
她怕那个人真的不是她。
小姑娘慌到不行。六神无主之下她唯一能想到的解决措施也就是结束这个婚约。她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来进行这一场以顾青山生命做赌的博弈。
她不敢。
姜琼音生在一个贫穷却温暖的家庭里,父母虽然不识字,守旧又落后,可他们却是真真切切偏疼这唯一一个小闺女。
她人生的前十几年一直都顺顺当当无忧无虑。社会上的风云变幻波诡云谲于她而言全都很遥远,她受到的最大牵连就是被迫提前高中毕业。
回到家,她依旧如常读她的书,姜爸姜妈也没让她为生活忧愁过。
可如今她却要做这样生与死的选择题。
恍惚了许多天,连姜爸姜妈都看出了她的不对劲。
姜琼音看着眼前父母满是沟壑的苍老的脸,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
姜妈慌乱地把姜琼音抱进怀里,粗糙的大手凌乱地抹去她脸上的泪水。“这是受啥委屈了?音音给妈说。好孩子,咱不哭了啊。”
她揪着姜妈的衣服嚎啕大哭,只不停重复一句,“我不想要嫁给顾青山了……”
姜妈拍着姜琼音的背给她顺着气,她不明所以,只顺着她说:“好好好,音音不愿意咱就不嫁了。”
姜妈姜爸都只以为是琼音和顾青山拌了嘴,琼音受了委屈在说气话。
可两个人都没想到,第二天姜琼音就问姜妈要了当年交换以作约定的信物——一个水头极好的玉镯。
姜妈看着琼音红肿的眼,没再多问。她撬开墙角的砖缝,从里面掏出一个木制的小箱子。
将镯子和顾青山的生辰八字全都拿给琼音,嘱咐她别让人瞧见。
姜琼音走后,姜爸坐在院子里削着木头,刨花一簇簇落下来。
他问林母,“你咋让孩子一个人去?要是真退亲,也应该是我去说才合适。顾家现在虽然没什么人了,咱也不能就说是磕碜了人家。”
林母叹了口气,“音音年纪小,没个定性。她平时多黏青山那孩子又不是不知道,现在一门心思要退亲,问她为啥也不说。让她自己个儿先去吧,这样她还能再想想,要是走半道就回来了呢。两个人有啥话也好说,你要是去了这事儿可就板上钉钉了。之后她要是再后悔了呢。”
姜爸便不再说话。
院子里一时只剩下刨木头的声音。
姜琼音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一股脑推给顾青山,她看也不看他,只低头盯着八仙桌上的木头纹理。
“我不想嫁给你了。我们之间的娃娃亲——算了吧。”
顾青山弯腰给她倒水的动作顿住,转瞬他就像没事人一样笑起来,只是笑容却有几分不自然。他动作如常地给琼音冲泡好麦乳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