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丫头也是命大,那村西河沟里的水多深呐。现在河里正是来水的时候,又下了雨,哪家人敢让小孩自己个儿去河边啊。你们夫妻俩也是心大。”
姜爸姜妈埋着头挨训。
赤脚大夫扒了扒琼音的眼皮,又象征性地号了号脉,就将手里拎来的药包递给姜爸。
他先指了指摆在前边的药包,又指了指后边的。
“待会儿把这个煮了给她灌下去。她泡了水,晚上指不定得起高热。要是烧起来,就再把这个也熬了给她喝了。”
“好好好。俺都记住了。”姜爸连连点头。
李叔看了眼满脸焦急的姜爸姜妈,安慰道:“这孩子福大命大,就呛了点儿水。没啥大问题。她这是昏睡过去了,恁两个不用担心。”
“那就好,那就好。”听了这话,姜妈终于松开了揪着姜爸衣服的手,她庆幸道。
“那行,也没大事了。我就先回去了。要是有啥情况再去喊我。”李叔背起他不离身的药箱。
姜妈连忙将早就准备好的两毛钱还有两个鸡蛋塞给李叔。
李叔年轻时在药馆当过学徒。村里人有个病有个灾的都会先让李叔来看一看,然后象征性地给个药钱。给多给少全看心意,要是实在拿不出钱来,拿东西抵上李叔也从来不介意。因此李叔在村里威望颇高。
“我送您出去。”姜爸给李叔推开门。
夜里琼音到底是烧起来了。
她被烧得迷迷糊糊,陷进一片昏昏沉沉里。
姜妈喂琼音喝下黑乎乎的药汁,将琼音额头上热乎乎的毛巾递给姜爸,又给她换上凉的。
她小心地给琼音掖好被子,看着琼音烧得红扑扑的脸,坐在床边抹眼泪。
“你说这是啥事啊!咱音音咋就要遭这个罪。我当初就不该由着她瞎胡闹,退亲也该叫你去。”
说着说着她就有些哽咽。
“现在倒好。亲是退是退了,咱音音烧成这个样子。我给你说,我现在一想音音落水了我这个心就揪着疼,我后怕啊。音音又不会水,你说,要是许知青没搁那儿经过呢?”姜妈的泪哗啦啦落下来。
姜爸将手巾浸到凉水里,他叹了口气,走过来坐到姜妈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好了好了,咱音音这不是没事嘛。”
“幸好我的音音没事,要不然我可咋活啊。”姜妈揪过姜爸的衬衣擦了擦眼泪。
想起什么,她颇为气愤。
“天擦黑那会儿顾家小子竟然还有脸来看音音。叫我拿铁锨给轰出去了。”
“要不是他惹音音生气,音音能去退亲,又咋着会落水?亏我之前一直觉得他是个好孩子。”
“你都还没问清两个人到底是咋咋回事呢?”姜爸斟酌着开口。
“咋?你啥意思?咱音音能错?”姜妈一把推开姜爸,对他怒目而视。
“没。我是觉着咱得先等着音音醒了,问问她啥情况咱再说。”姜爸猝不及防被姜妈推得一个踉跄,忙扶着墙站稳,他坐回原来的椅子上。
姜妈冷哼一声,“能是啥情况。我反正就知道他好好的,咱音音却搁这儿躺着。我看见他我就来气。”
“他敢来一回我就敢轰他一回。”
“……”
“把手巾再递给我!”
姜爸捞出盆子里的手巾拧干,换过姜妈手里的那一条。
姜妈一把拿过手巾。
“我现在觉得许知青比顾家小子可好多了!人长里俊,又有文化,关键是会水!多适合咱音音。亲退了好,退了咱能再换!你改天把许知青喊家来,咱好好谢谢人家。”
“……”
你当初还夸顾家小子人长里好,又能干,还疼人,很适合音音呢。
再说顾家小子也会水呢。
姜爸低头搓手巾。
“你吱个声啊。搁这儿杵着憋什么大戏呢。”
姜妈又瞪眼。
姜爸干咳一声,连忙赔笑道:“行。都听你的。等音音好了我就去。”
“这还差不多……”
……
……
顾青山手脚冰凉地站在姜家的后墙处。
从被姜婶子赶出来,他就在这里了。
他不知道自己能到哪里去,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还能做什么。
他不是救了音音的人。
顾青山透过院墙看向那扇亮着昏黄灯光的窗户。
手里紧紧攥着他跑去镇上医疗站买的药。
音音小时候身体就不好,又落了水,他害怕草药不顶用,才跑去了镇上的医疗站。
和医生买了据说见效更快的西药。
他又片刻不停地跑回来。
可是迟了就是迟了,任由他再怎么想要拼命补救,又有什么用。
他没有资格了。
他才刚敲开姜家大门,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赶了出来。
姜婶子没说什么责怪的话,可是面无表情的脸就已经说明了她全部态度。
大门在他眼前“嘭——”一声关上。
他再去推门,门就已经从里面栓上了。
顾青山颤抖的拳头从门上滑落下来,他颓然地后退两步。
姜婶子怨他。
她该怨他。
她怎么能不怨他。
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无法原谅。
远距离剧烈跑动带来的血腥气在喉咙处涌动,呼吸之间,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疼。
他不受控制地弯下腰去。
咳嗽声顶到喉咙。
可是,站在这里,被人瞧见,被人听见,对音音的名声不好。
玉镯现在还放在他家的八仙桌上。
他们如今,已经没有了任何关系。
音音不应该因为他,再被人揣测和中伤。
他该回家去。
姜婶子他们一定能照顾好音音。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在这里摆出一副悔恨的模样,又给谁看。
但双脚像粘在地上,他的心却在挣扎间做出相反的选择。
我再等一会儿。等姜家没有声音了我就回去。
那个时候音音应该也就没有什么危险了。
顾青山对自己说。
他离开门口,走到后墙根处立着。
屋子里亮起昏黄的光,又暗下去。
顾青山始终一动不动站着。
夏日的夜晚总是短暂的。
天边隐隐泛出白色,鸡鸣声此起彼伏。顾青山缓慢眨动了下眼睛,动了动僵硬的手臂。
天亮了。
但他的天,好像永远不会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