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音跟在裴聿峥身后。
裴聿峥的军靴踩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清脆敲击声。
琼音的心跳逐渐与裴聿峥的脚步声趋近。
与琼音之前看到的随处可见的西式洋房不同,大帅府是一个清幽古朴的中式庭院。
看其门楣建筑,大抵是前朝某位王公贵族或是肱骨大臣遗留下的别院。
下了车,便见坚实厚重的大门前蹲着两只大石狮子,威武庄严。之后才是一大两小三间兽头大门。进入府内,只见假山流水潺潺,翠竹绿树掩映之间交相成趣。走过亭台楼阁,却又是一处垂花门,进了垂花门,穿过两侧的抄手游廊才见后面的正房大院。坐北朝南的五间上房,两边是穿山游廊连接的相对而立的几间厢房。1
琼音一路走来,偶见丫鬟婆子经过,皆垂眉低眼,恭肃严整,脚步轻悄,看得出规矩极好。
见一叶,可知秋至。看一隅,可推全局。
这般礼数周全规矩皆严的门庭,绝非可能有一个性子软绵心无成算的主母。
琼音心中的忐忑更甚几分。
如何早有准备波澜不惊。
她现在到底也不过只是一个十几岁刚刚及笄的少女。
她的忐忑尚未来得及消解,便被一个被几个丫鬟婆子拥着的雍容华贵脸带笑意的美人迎了上来。
来人看着极年轻,只是盘着妇人发髻。合中身材,面庞和善,一双眼柔润得如同三月的细雨,未语已先笑了三分。
是个极温柔极和善的美人。
这般年纪,这般做派,以及眼角眉梢与裴聿峥的三两分相像,琼音在霎那间便意会到来人是谁。
琼音一惊,正要行礼。
只是她的礼还没有行完,裴太太亲近地已经走上前来把她扶了起来。
她握着琼音的手让她坐下。
一边叫旁边的丫鬟婆子看茶,一边慈爱地拍了拍琼音的手背。
“这便是沈家琼音吧。瞧着模样,可真真是花朵一般俊俏。”
“好孩子,累坏了吧。行路艰难,这一路颠簸,怕是不易。”
琼音扬起一个温软的笑。
“太太安好。”
她摇摇头,应道。
“火车极稳,我并未受什么苦,一路走来倒是颇长了些见识。”
“哪里见得这么生分,我比你父亲还大上几岁,又与你家素来亲近。只是那时你还尚未出生,未曾见过我。你叫我一声伯母便是。”
“伯母。”
周婉莹拉着琼音的手看了又看,满意得不行。
这姑娘,长得未免太漂亮了些。桃腮杏眼,乌发雪肤,最难得是眼神顾盼流转间的清明坚韧。
像一汪再柔弱不过的水,包容万物,至柔至刚。
她真真是喜欢。
她已是这个年纪,无甚大的本事,唯有看人一事上还算有些心得。
从见到这姑娘的第一眼,她就觉得欢喜。
聿峥尚在她腹中之时,她就盼着是个乖乖软软的女儿,只是不巧,生下来是个只会讨打讨骂的皮猴子。
她气闷了一段时间又决定再试一次。裴善铖不情愿,和她讲生育辛苦,有聿峥一个便已足够。只她硬要撞这个南墙,不肯服这个输。她总不能一直如此不顺遂,次次都不如她的心意。
结果老二生下来还是个臭小子。虽然比老大乖觉些,但与她心目中殷殷期盼的小女儿还是有着天堑一般的差距。
有了两个整天上蹿下跳吵闹不休的儿子,她整日有了操不完的心生不完的气,才就此歇了心思。
而此时此刻,却好像老天终于听见了她曾经念叨过无数遍的心意。
沈家的打算她不是不知道。但她也是真的不太在意。
更何况她记忆里的沈老太爷是个真正有风骨之人。沈家长出了一棵歪脖子树,总不能接二连三长一片歪脖子树。
所以她应下了沈老爷的托孤般的请求。
她原本想着,左右这大帅府里冷清了些,裴善铖与聿峥整日有着忙不完的事情,偶尔一连几天都见不到人影。小云霁还好,上个学也不至于忙得不见人影,只是他要应付学业,还要应酬同学,自然也没多少时间分给他的老母亲。
周婉莹便想着,多个年岁正好的姑娘也好给这府里添几分生气。至于其他,若是有那份缘分,她也乐见其成。若是没有,一个小姑娘而已,就当是与她做伴了。
裴聿峥从进入正厅后就没半个人影来上前来给他上一杯茶。
他娘如今正拉着人家姑娘的手好似失散多年的亲母女,有着诉不完的衷肠。
至于他这个如今还站在一旁的亲儿子是哪个,他娘怕是早忘了个一干二净。
“呵。”
裴聿峥自行找了张椅子大刀阔斧地坐下,冷哼一声。
声音大得旁边给琼音上茶的小丫鬟的手都颤了颤。站在琼音身后的画墨更是被惊得一个激灵。
周婉莹终于想起被她忘在一边的儿子,她将视线恋恋不舍地从琼音身上移开,看向裴聿峥。
眼里是明晃晃的嫌弃,他娘脸上写满了你怎么还在?你不是很忙吗?
裴聿峥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娘,您儿子我还没用饭。您怕是忘了我原本是来陪祖母用饭的。饭一口没吃就被您使唤出去干活了。”
周婉莹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你祖母年纪大了熬不住,早用了饭歇息去了。”
“我倒是没什么打紧。只是您的客人沈小姐一路舟车劳顿也还饿着肚子呢。这不是您的待客之道吧?”
裴聿峥挑挑眉,饶有兴趣地问道。
他刚刚就注意到了,沈家小姐在同他母亲说话的时候似是有意无意般将手按在了胃下。
这也是个傻的。
肚子饿了也不知道说。
看那小脸那么小,那腰又细得好似一只手便能掐过来,别是饿的吧。
琼音在听到裴聿峥说话的时候便猛地涨红了脸。
之前火车上气味混杂人声喧闹她确实没有胃口吃下东西。
这会儿,也确实饿了。
但主人家尚在,以她的教养让她决计做不到开口讨饭。
只是她自觉动作隐秘,连她面对面的裴太太都未曾发觉。
却不知裴少帅是如何注意到的。
…………
…………
小丫鬟们游鱼般动作极快地将饭菜端上了桌子,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琼音被裴太太拉着坐下。
餐桌上有陵城本地的特色菜,甚至还摆放了几样苏城有名的点心和菜肴在琼音面前。
这样的招待,不可谓不贴心。
周婉莹招呼琼音吃饭,拿公筷夹到琼音面前的小碟子里面。
她虽然如今眼里心里全是见到琼音的欢喜,但她也仍未丢掉应有分寸。
因此虽显亲近,却并不粘腻。
一举一动尽是大家闺秀的底蕴和教养。
琼音虽然不明白这份突如其来的亲热与欢喜从何而来,若说只是因为故交便表现得如此欢欣未免牵强。
但她仍旧觉得感动不已。
这份恰到好处的体贴热情,恰恰消弭了她初来乍到陌生之地的不安。
“音音,尝尝这个。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周婉莹一脸慈爱。
琼音暗自思忖,这般看来,裴家怕是并无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她便也从善如流。
“好。”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他娘对沈琼音的称呼已经从沈小姐转换成了音音。
裴聿峥在另一边看着对面言笑晏晏好似亲如一家的两个人食不下咽地吃着手边的饭菜。
他往日会多夹几筷子的那几道菜现今都被他娘吩咐小丫鬟放到了沈家小姐那边,离他有个十万八千里。
裴聿峥第一次生出自家餐桌是不是过于宽大的感觉。
他自然知道自己娘对于生个女儿的执念。他娘曾不止一次看着他和裴二摇头叹气惋惜他们怎么就能是个不知情识趣的臭小子。
可也不能见着个女子就如此急不可耐眼巴巴凑上去吧。
这沈家小姐还不知是好是坏是个什么性情。他娘就如此掏心掏肺不设防备。
他往日便觉得自家娘有时候天真得过分。他娘在家里从来说一不二,由此便养成了她这样随意的性子。便是他爹也只是一副有妻万事足的模样,任他娘说什么干什么都只会笑呵呵地说好,全无半点他在外面雷厉风行积威深重的模样。
可平素他娘还算有些分寸,总不至于今天这样全无矜持。
裴聿峥兀自怨怼。
而周婉莹全然没有感受到他的怨念,此刻一颗慈母心正无处安放,眼睛黏在琼音身上移都移不开。
“他们父子三个口都偏重,因此家里这个厨子爱做一些浓油赤酱的菜系,也不知道你吃不吃的惯。若是不喜欢,就先用这些点心垫垫肚子。改明儿让聿峥去请个擅长苏城菜的大厨。”
“我都可以。我不挑食。”琼音乖乖地把裴太太夹给她的饭菜全部细嚼慢咽地吃掉,才认真地开口。
哪里又有这么金贵。
便是她在家时,父亲母亲也不会过于迁就她的口味。
父亲从来坚持子不教父之过,对她与弟弟向来便是严父形象。而沈家早非昔日荣华,只维持着表面的体面。家中厉行节俭,母亲就是再心疼他们几分,也不过难为无米之炊。
由是饮食起居,也不过寻常人家罢了。
干干净净地吃完,琼音又补充道。
“很好吃。”
黑亮的眼睛里填满赤枕的欢喜和真诚。
周婉莹捧着一颗心在心里直哎呦个不停。
怎么会这么乖。
这是以往二十多年从未在两个儿子身上体会到的感受。
她若是心血来潮给儿子夹几筷子菜,儿子都只会一脸苦大仇深好似她给的不是色香味俱全的饭菜而是令人生厌的药汤。
恨不得捏着鼻子灌下去。
哪里会有小姑娘这样让人心软。
“那多吃一点。女子胖一些显得有福气。”
周婉莹笑眯了眼。
琼音依旧是乖乖点头。
“嗯。”
裴聿峥看了她们两眼,也伸出筷子夹了一筷子刚刚他娘给沈小姐夹的青菜。
吃到嘴里裴聿峥就皱了皱眉,还是和之前一样的味道,哪里好吃了。
甚至王大厨今天大抵是因为时间匆忙放多了醋,都有些酸酸过头了。
他眼睛里全是嫌弃,但倒也眉眼不动地吃了个干净。
裴聿峥用眼风扫了对面眉眼弯弯的人一下。
倒是长了张巧嘴,把他娘哄得眉开眼笑合不拢嘴。
裴聿峥一边颇不屑地想着,一边又忍不住跟在琼音之后夹了她夹过的菜。
明明就不怎么样,也不知道她做甚吃得这么开心。
虽是如此,裴聿峥却没起身来开。
而是依旧不紧不慢地按着琼音的步调吃着饭。
周婉莹在和琼音说话的间隙偶尔也扫到对面垂着眼皮悠闲吃饭的裴聿峥。
她心里闪过疑惑。
聿峥大抵是跟他父亲学的一身粗鲁匪气,吃个饭恨不得连带着皮囫囵吞下去,那叫一个迅疾如风,还美其名曰节省时间,扯着军中从来如此的大旗。
往日她不过才刚开了个头,那边父子两个就已经稀里哗啦吃了个半饱儿,等到她开始细嚼慢咽地品尝,他们就已经撂下了筷子结束了这一餐饭。
善铖还好,勉强能陪她在椅子上坐着,拿张报纸在那里装模作样地看着,偶尔应和她两声,不至于让她一个人坐在这偌大的餐桌上。
他爹尚有这份耐心,聿峥可从来没有半分。
碗筷一放,屁股上便像着了火一般,转瞬便没了个人影。
也是家里没什么大的规矩和精细的讲究,才养成聿峥这无所顾忌的性子。
昔年哪些个有些底蕴的世家大族会容许小辈在长辈未用完饭前随意离席。但善铖不耐烦这些虚头巴脑的规矩,聿峥又和他像了个十成十,她也懒得说教,索性由他们去。
这样或许是少了些规矩,但也实在多了轻松自在。
周婉莹觉得也好。
只是现在那个摆出一副世家公子模样,举手投足间皆颇有风度的人,倒不像是她的儿子了。
她扭过头看着自己身边正拿着汤匙喝汤的小姑娘。
瓷白的小脸,卷翘的长睫,抿起嘴角时不经意出现的酒窝。
眼里掠过了然。
一顿饭,琼音安抚了五脏庙,自是心满意足。
周婉莹虽然没吃一口菜,只顾着琼音,却也觉得好似如同吃了一餐格外可口可心的饭一般处处熨帖。
唯独相隔不远的裴聿峥,吃得那是一个味同嚼蜡食不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