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恰是宫墙的转角,宴璟昀站在背阴处,檐角投射下的影子将他的身影遮覆了大半。
一张刀刻斧凿的面孔在日光下明暗不定。
看向顾莫曦的目光里没有丝毫温度,伴随着晨时微凉的冷风落在他身上的时候竟恍似让他生出六月飞雪的错觉。
然顾莫曦却寸步未退,反而得意地笑起来,他正迎着朝阳,碎金洒在他的脸上。
“我倒是要赞一声音音明智。”
他不依不饶,言语间放肆意味更浓。
顾莫曦送去轻飘飘的视线。
宴首辅素来端方持重,竟也会有这样情绪外露不加掩饰的时候。
顾莫曦满眼嘲弄。
他一早便看他不甚顺眼。
说来原因,倒也没什么非说不可的原因。
大抵宴璟昀便长了一张惹人生厌的脸。
他平素里倒是惯来做的出一副不沾尘事的正人君子模样,得人称颂。
可那清冷目光下暗藏的汹涌的执念,他却看得分明。
那不该是一个无所念无所求人的目光。
更何况宴璟昀一次次在高堂大殿之上将滔天皇权也视若无物。他有多放纵狂悖,谁人不晓,却偏偏还装作忠肝义胆两袖清风。
他实在瞧得厌烦。
宴璟昀说好听些是同小皇帝政见不合,可实质上是因为什么,想来他也心知肚明。
为引起注意而刻意追着人欺负惹人生气这种事他也只有年少无知的时候才会去做。
没想到宴璟昀却是白长了这些年岁。
尚不如懂事的孩童。
宴璟昀沉默地接下顾莫曦所有的嘲讽,只一张脸冷得似隆冬的坚冰。
良久,宴璟昀眼神深黯,却依旧一脸肃容,声音八风不动。
“顾小侯爷慎言,太后娘娘闺名,岂是我等可以随意直呼的。皇宫之内人多眼杂,耳目众多,顾小侯爷莫要失了体统才是。”
顾莫曦听了宴璟昀的状似好心提醒的话,却是朗声大笑起来。
笑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停下。
用一双笑意残留的桃花眼不屑地看着宴璟昀。
“我就说讨厌你这般的惺惺作态。虚伪得很。”
“宴璟昀,我不过只是叫了音音一声名字而已。这里四下无人,你扪心自问,真正心中有鬼对那高座上的人心有觊觎的是谁?”
指骨一寸寸捏紧。
宴璟昀腰间的牙牌轻晃,叩击在玉带上发出清脆的细响,如此时此刻他有些芜杂的心绪。
这实在是太过低端浅显的挑衅。
从一开始他便心有准备,顾小侯爷寻他总归不是什么叙旧话谈的闲事。
他本不该如此被他牵着鼻子走,倒显得他落了下乘。
只他昨日刚被琼音冷落针对过,顾莫曦却是她忠实无比的拥趸。
今日琼音早朝又未至,他到底是轻而易举被她影响了素来平稳的心绪。
也就少了耐性。
在这样的挑衅之下竟然失了风度。
顾莫曦的字字句句,他虽然不甚在意,却也实在不耐烦听。
宴璟昀垂下眼用手抚了抚腰间的被晨风吹起的牙牌,面无表情地望向顾莫曦,也揭下他那一张桀骜不驯的面容。
“既如此,却是不知,顾小侯爷这是在为谁强做出头鸟?”
“顾家功勋本就功高盖主,合该明哲保身才是。小侯爷却全然不顾顾老侯爷嘱托,在朝堂之上搅风弄云,使顾家立于悬崖之巅,动辄粉身碎骨之地,又是为谁?”
顾莫曦脸上的笑也落了下去。
他眯着眼看向这个以一己之力撑起众多文臣脊骨的人。
“顾小侯爷话倒是说得冠冕堂皇,其中私心,怕是不需我这个外人再来言明了吧。”
宴璟昀不紧不慢地说道。
他也好,他也罢,俱是那人手中戏弄的傀儡,又有谁高人一等。
不知道顾莫曦在这里同他对峙是要证明什么。
顾莫曦沉默了一会儿,却是道。
“我信她。”
我信她还是幼时那个天真善良的小姑娘,我信她从未被这所谓的权势高位侵染,我信她不会伤害任何一个无辜之人,我信她会给这天下带来海晏河清。
所以便是为她手中棋子又如何。
总归他不是弃子。
看着面前这张单纯的面容,宴璟昀垂眸浅淡一笑。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般毫无保留地信她。
可她还给他的是什么。
是有如附骨之殂的恨意。
“而我不信。”
宴璟昀对着顾莫曦轻声开口。
我不信她是有情有义之人。
所以我同她去争,同她去论,同她寸步不让。
唯有此,才让我知道过往不是幻梦,当下亦是真实。
宴璟昀从半明半灭的阴影处走出来,整个人站到了阳光下。
他对着顾莫曦略一颔首。
“顾小侯爷,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不是同路人,亦无甚么旧情可叙。”
“我尚有公务在身,告辞。”
宴璟昀龙行虎步地大步离开了。
顾莫曦在原地站了许久,才侧头看向宴璟昀离去的背影,不由撇了撇嘴。
这个伪君子,倒是嘴硬。
可他走向的方向,分明是后宫的位置。
内阁处理军政要务的地点分明是文渊阁,可与慈宁宫是一东一西两个方位。
顾小侯爷抬头望了望天高云淡的天空,莫名笑了笑。
他与音音,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从小的玩伴。
只他去了西北,一别许多年,再回来时音音身边已然有了新的玩伴。
她对他依旧如儿时一样亲近,却全然不似对宴璟昀的亲昵。
在看见音音望向宴璟昀的目光时,他便知道,他回来的还是晚了。
音音已经有了心上人。
所以他可以是她的竹马,也可以是她的好友。
却不再会是她的身边人。
他原以为他有朝一日终究要亲眼看着音音与宴璟昀拜堂成亲。
却没料到因一纸圣旨,音音就这样入了深宫。
两个本该情投意合的人,就这样成了针锋相对的政敌。
可他看得出来,音音从没有放下。她看向宴璟昀的目光,依旧有着和之前一样不减半分的缠绵情谊。
只是比之从前的肆意,更隐晦了些许。
顾莫曦轻叹了口气。
忍不住如在西北时一般混不吝地吹了声口哨。
他到底是不甘的。
他也自认为不比宴璟昀差在哪里,却怎么就输的如此一败涂地。
因着心口的那一两分不甘,才没忍住这样眼巴巴凑上来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