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水在日光下闪着粼粼的波光。
如一面再光滑不过的西洋镜,将一切都找不到得无处遁形。
大肚子的锦鲤摇头摆尾,在她的不远处聚作一团,似是跃跃欲试想要再游过来。
萧琼音双手拎着裙摆,绸裤轻轻挽起,只一双赤足踩在水中,犹不知足地将池水搅动开来。
红色的锦鲤受了惊攸然散开,俶尔远逝,留下的是一串清泠悦耳的娇俏笑声。
恍若一个尚未出阁待字闺中的无忧无虑的少女。
宴璟昀忍不住喉间一紧。
他几乎已经记不得上次见到萧琼音这般小女儿天真无邪的情态是什么时候了。
太久了。
自她进了宫,便似乎一瞬间长大了,收起了过往所有的俏皮活泼,宜喜宜嗔。
在一次次面对着冷清漠然的萧琼音时他甚至在想,记忆中那样灵动自然的少女会不会只是他的臆想。
又或者她当真有如此好的演技,在他面前伪装了那许多年。
可在这一刻,他好似又忽然看见了那个他熟悉的少女音音。
但也只有一瞬。
她的手足无措只有一瞬。
他的心神恍惚也只有一瞬。
他俯身行礼,而萧琼音也很快将自己收拾妥当。
若非她脸上仍残留着的一两分羞窘之色,宴璟昀几乎要以为方才之景是他又一次因为不甘而产生的痴心妄想。
宴璟昀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将琼音脸上的神情收尽眼底。
两人一时无言,就这般沉默相对。
琼音是仍旧因着方才情态而有些窘迫,不知说些什么。
却不知为何宴璟昀竟也无话。
她此刻倒是有些后悔让映水退下了,若是映水还在,有一个人陪着她,她多少会有些底气。
她也不知为何,在宴璟昀近乎审视的目光之下,她竟好似做错了事的孩童,只想着逃避。
罗袜被她赤足上的水珠粘湿了,她囫囵将它套上了,此刻忽觉出万分的不适来,迫不及待想要回宫将它换下。
只是宴璟昀依旧一言不发,毫无规矩地直视着她。
琼音只好端出她身为太后的架子,率先开口。
“宴首辅怎的来了御花园?若是有事同皇帝相商,合该去前殿御书房才是。”
宴璟昀终究是颓然地收回视线。
他自嘲一笑。
没有。
什么都没有。
萧琼音脸上除了那一丝因失了太后仪态被他撞见而产生的窘迫之外,再无其他。
而他又在期待什么。
“庭樾哥哥,你喜欢小鱼儿吗?这荷花缸里该养些小鱼儿才更好看,夫子怎么只养了花。我以后要养花也养鱼!”小琼音趴在青瓷荷花缸上,探着头朝里面盛开的碗莲望去,还伸出小手试图撩一撩里面的水,摸一摸含苞待放的小花苞。
拿着书卷跟在她身后的宴璟昀无奈地笑,他下意识朝四下看了看,才温声回答她。
“喜欢。”
“小心些,莫要碰落了花苞。若是叫夫子看见了,又要吹着胡子训斥人了。”
小琼音也想起了夫子插着腰吹胡子瞪眼的模样,不免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好吧。”
她乖乖收回手,走回宴璟昀身边,两个人并肩继续朝着前方走去。
那时夏日悠长,竟让他们也生出岁月悠长的错觉,以为彼此尚有很久很长的路可以并肩而行。
宴璟昀让自己强行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他面无表情地听着萧琼音一板一眼地问询。
话里话外,尽是嫌弃。
生怕同他沾上一星半点的关系。
只恨不得离他十万八千里。
他只觉自己无比可笑。
他因着她早朝未出现而悬心,纵是给了自己无数理由她大抵是无事的,却还是不知为何转了脚步眼巴巴地寻过来。
结果他看到了什么。
看到她全无心事地在这里逗弄锦鲤。
看到她在见到他的瞬间脸上便隐去了笑意。
看到她将他们曾有过的过往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全无眷念。
若是他从未到来,她大抵会更自在高兴些。
倒是他不识趣,败了她的兴致。
宴璟昀凤眸里蕴着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琼音的讽意。
琼音陷进他沉沉的目光中,愣在原地。
以往宴璟昀同她见面,两人从来都是唇枪舌剑针锋相对的。
自那日长街上决绝,宴璟昀便从未再在她面前袒露过除了嘲讽怨恨之外更多的情绪。
他好似也披上了无坚不摧的铠甲,如她一样将过往尽数收起。
两人但凡见面,便只求争个高下。
可今日她却恍惚在他的眼眸中看到了状似脆弱的破碎细光。
她犹豫自己许是看错了。
却依旧为此愣在原地,不知作何之态。
宴璟昀看了她半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忽而朝着琼音走过来。
他长身玉立,遮去了身后的日光,高大的身形沉沉地朝着琼音倾覆而来。
将她整个人笼住。
琼音眼睫颤了颤,却没有躲避,也没有呵斥。
由着他肆无忌惮突破两人之间应有的距离,在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松墨清香后终于反应过来般惊慌失措地向后退了两步,想要重新拉开两人之间已是逾矩的距离。
她心慌意乱,却是忘了身后便是蕴满水的水池。
宴璟昀看见了她的躲避,也看见了她身后的水池,却始终未开口提醒,也未有动作。
他站在那儿,不远不近地看,脸上没甚情绪。
当琼音察觉出脚下悬空的刹那,她才恍然回神,忘记了所有应有的礼仪规矩,下意识朝着宴璟昀的方向伸手。
直到琼音伸手拉住了宴璟昀绯红官袍的垂袖。
宴璟昀看着紧紧攥在他袖口的纤纤玉指,她牵的哪般紧,那般舍不得放开。
他才好像终于回过神来,手臂用力,将已经不受控制向后仰去的人扯向他的方向。
单臂一揽,琼音便如一只小鸟,从岌岌可危的池边轻盈地落进宴璟昀的怀中。
琼音惊魂未定,尚处于方才差一点儿跌入水池的惊慌之中。
只呆呆地仰头看着眼前的人。
直到箍在腰间的手臂的存在感越发明显,她方才下意识看向周边的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