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早朝散朝之时,皇帝却忽然点了几名文武大臣要其前往御书房,言称有事相商。
有人不免心头坠坠,迅速思索近日自己或者家族亲人可有行事不端,惹得监察御史悄无声息参了他们一本。
却也有那常得皇帝征召的人面无改色从容淡定。
自是身正不怕影子斜。
一如宴璟昀宴首辅,又如顾莫曦顾小侯爷。
在尚有人面面相觑之时,顾莫曦望着前面宴璟昀的背影挑眉一笑。
“宴首辅以为陛下召诸位大臣来御书房议事,所为何事?”
顾莫曦抬脚追上去,几个跨步便走在了宴璟昀的身旁,肩膀蹭在他的肩上。
极为熟稔地开口。
一副很是相熟的模样。
宴璟昀低眸不动声色地向外侧了侧身子,同顾莫曦保持了距离。
他面上是从始至终的云淡风轻。
“不知。”
顾莫曦撇了撇嘴。
似是不经意道。
“宴首辅这样的天子近臣,得陛下宠信,又得太后娘娘青眼,是为陛下眼前第一人。若说陛下的心思,宴首辅合该一清二楚才是。”
宴璟昀终于愿意分给他一分视线。
他扫过顾莫曦,目光清淡又冷漠,刺在他的脸上。
不掩警告之意。
自然也将顾莫曦脸上坦坦荡荡毫不掩饰的恶意尽收眼底。
宴璟昀寒声开口。
“顾小侯爷慎言。”
“你我身为臣子,既食君之禄,做好分内之事便是。”
“万不可逾越了身份与尊卑。”
顾莫曦听着宴璟昀寒刃一般的警告,浑不在意。
意图僭越的人不知是谁。
竟还如此义正言辞正义凛然。
他就说他最烦他们这些操权弄势的文人政客,分明一个个心眼好比蜂窝,还整日摆出一副出尘脱俗心无旁骛的君子模样。
可实际上比任何人心都黑。
顾莫曦甩了甩衣袖,步子快了几分越过了宴璟昀。
他快他半步,慢悠悠回头看了宴璟昀一眼。
留下句似是而非的讥讽。
“宴首辅好生无趣。”
“我不过与你闲言两句,倒得来你好一通说教。”
“比我家老头子还迂腐古板。”
“也不知……其他人如何忍受的你。”
“倒是要好生受些磋磨。”
顾莫曦说完便转过头去,自顾自去走他的路。
似与宴璟昀此番确实如他所说不过闲谈一二,如今失了兴致,便无所谓地走开了。
宴璟昀步子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他眯了眯眼,看着那道走在去御书房的路上依旧大大咧咧好似在逛自己庭院的身影。
他心下思索一瞬,顾莫曦此话究竟是无心之语,还是意有所指。
可他与音音将话挑明,两人关系和缓也不过才是昨日之事。
音音那个宫女算一个知情人。
顾莫曦要如何手眼通天,才能在今日便洞悉深宫之中发生的诸事。
宴璟昀放松一瞬间绷起的双手,垂下眼睫。
是他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他与音音如今的刚刚稳定的关系,容不得任何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差错。
音音好不容易给了他回应,他决不能容忍再有任何意外让她重新缩进壳中。
太过紧张在意,才一时失了惯常的冷静。
顾莫曦往常也会拿这样的挑衅的话来刺他,今日亦不过只是如寻常一样在他面前跳脚。
宴璟昀闭了闭眼。
重新若无其事地迈开脚步。
他原也不是如自己以为的那般举棋若定。
能够保持从容风度方寸不乱不过是因为诸事事不关己,才当得一副八风不动的冷淡模样。
当事情与自己切身相连原来每个人都躲不过心慌意乱。
所谓关心则乱,不外如是。
…………
…………
宴璟昀进入御书房后,第一眼便看到了小皇帝身后那道紫檀嵌玉百鸟朝凤屏风。
和那道端坐在屏风后的身影。
他终究是按下自己的诸般思绪。
拱手同小皇帝见过礼。
“平身。”小皇帝端着架子抬抬手。
群臣已至,小皇帝终于施施然开口说起他此番召人前来的因由。
“如今加开恩科一事已然定下,是为一件关乎社稷安稳,福泽生民的好事。”
“是极是极。”
列下大臣皆俯身应是,心中却更是莫名。
这分明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帝王旨意也已拟下,不知为何陛下却又旧事重提。
宴璟昀余光暼过一眼身侧的顾莫曦。
却有些了悟。
自大晋朝建朝以来,每一位君王都重文抑武。开国皇帝太祖乃是马上取得的天下,未免本朝也重蹈前朝覆辙,兵权历来为皇权所有,抑武几乎是写在祖训中的。
顾家萧家皆是随着太祖打天下的开国功臣,在百姓中的声名丝毫不曾逊于李氏。
然萧家主动上交兵权,只得了个兵马大将军的虚职。子孙后代亦无一人从军,皆走了科举,方有如今的盛名。
顾家倒是始终掌兵,但自顾老侯爷开始便在西北领兵,家眷却尽数待在京城。
如顾莫曦一般儿时随父征战,弱冠之后却依旧要回到京城,名为归家,实则为质。
待顾莫曦成亲后有了孩子,君王才会允许他继续回到西北 再掌兵权。
如此一来,世家确实难以拥兵自重以至于威胁皇权,然也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大晋朝如今文强武弱的局面。
能领兵打仗之人,除了顾家,又或者再添一个萧家,大晋朝竟再无可以领兵打仗之人。
然北羌西戎等外族却屡次侵扰边境,青黄不接之时更是连番南下东进劫掠,大小摩擦从未间断,边境百姓不堪其扰,苦不堪言。
大晋朝却一退再退,无力征战,只得由其信口开河奉上布帛玉石以示安抚,换得朝夕安寝。
如今这小皇帝却似不打算任其猖狂,欲要革新政治,以求新变。
果然,宴璟昀听到小皇帝开口。
“朕欲重开武举。”
一言毕,众臣惊。
廖廖数言,宛如投在平静湖中的一颗小石子,泛起圈圈涟漪。
武举若是往前数上几朝,确实也算是有据可考。
但武举却从未有如文举一般绵延不断,总是中断或者取缔。
究其原因,不过是武举并不如文举一般,可以切实地选拔出有用人才。其中往往有诸多漏洞,而总被有心之人横加利用。
往前历数诸朝,凡开武举者,皆尚武之风虽兴,然名将却未有。经武举选拔出的所谓人才,皆为一身蛮力勇有余而谋不足之人。
耍弄刀枪尚可一观,至多成为一名小兵,却难以成为智勇双全的将帅。
再者,武举不及文举兴盛,民间百姓亦愿子侄读书进举,而非以命相搏。是故武举并不为人看重,在许多人眼中不过是白费力气空耗国力。
宴璟昀低眸暗自思索,小皇帝此举虽有些少年意气,却也是如今大晋朝亟待改变之事,理固宜然,但想必不会顺利。
大抵也是因为如此,小皇帝未曾在今日早朝之上直接言明此事,而是在下朝后单独召见了几位文武重臣,欲先探明态度。
果不其然,小皇帝话音刚落,便有人出声反对。
“陛下,微臣以为不妥。武举一开,劳民伤财不说,只恐费心竭力,只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亦有人出声附和。
“微臣以为王大人所言极是。纵观历朝历代,武举从未中兴,其选拔标准与选拔程序比之文举皆太过稚嫩,有诸多错漏缺陷。而选拔出的也不过只是有勇无谋的莽夫。恰如鸡之肋骨,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陛下若求将才,与其重开武举,倒不如从世家子弟中选拔。他们自幼便纵览兵书,亦有不少跟随夫子学习武义之人。臣以为如此妥当便宜许多。”
小皇帝李瑾珩安静听着各位大臣的讨论。
将母后与先生同他讲过的话一一思索。
他此刻方有些明悟缘何母后总在殚精竭虑如今世家权势过盛,而皇权式微。
世家大族本就因其世代积累的底蕴与资源在文举中以极大的优势胜过寒门许多。
寒门有一人读书进举便几乎要举一族之力培养,便是如此,科举及第金榜题名也大多是世家子弟。
而武举相较于文举,于寒门而言,无异于新增了一条通天之路。可便是这么一条新路,世家仍要千方百计将其堵住,而全部收拢于自身。
琼音在屏风后也将一切听了个清清楚楚。世家反对,在她意料之中。武举的确不够成熟完善,可大晋朝不只需要建言献策的文人,亦需要领兵作战的将士。
于世家中选拔确实是一条路,但所谓制衡,便不能有一方势力太过。皇权可以倚仗世家,却不能依附世家。否则等待皇权的,唯有被蚕食殆尽一条末路可走。
这武举,要开,而且不得不开。
她的目光透过屏风望向那两道从始至终都一言未发的身影。
隔着一道屏风,她看得并不真切。却仍旧能察觉到那偶尔看过来的视线。
“众爱卿皆以为武举重开一事不可行?”
待众人的热议沉寂下来,小皇帝才又开口。
顾莫曦用余光扫了一眼仍垂手肃立的宴璟昀,勾唇一笑。
朗声开口。
“微臣以为武举亦同文举,乃国之大计,应开当开。”
“顾小侯爷年少,有些少年意气也是应当。”
明亲王亦在一旁旁观了整个过程,待到顾莫曦开口才慢悠悠出声反驳道。
他摆出一副循循善诱的长者模样,话语间意有所指。
“只是顾小侯爷却有所不知,这重开武举岂非一日之功。”
“若开武举,那么武举何时考,考什么,如何考,由谁监考,更有因突开武举如何宣之百姓让其接纳,皆是要从长计议之事。”
明亲王笑了一声,似是欲要缓和沉寂的气氛。
“尤岂能如个三岁小儿一般只要眼前痛快。”
他似在对着顾莫曦教导,可从始至终都直面着小皇帝。
在座的皆是算计人心的高手,如何看不分明。这已然已是皇帝与明亲王之间的争斗。于是诸位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默契地敛眉垂首,不再作声。
琼音望向明亲王,正看到明亲王亦望向她的方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猖狂。
明亲王李弘濯很快低下头,只是眼中仍残留着厌恶讥讽。
不过一个黄口小儿,一个深宫妇人,便妄想把持朝政。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们李家无人。
宴璟昀将诸人之间的唇枪舌剑尽收眼底。
明亲王正洋洋得意,却忽听从始至终未曾作声的宴首辅突然开口了。
“微臣以为,既是需要从长计议,便更是要及早准备方不会误了大事。”
李弘濯偏头看去,只见宴璟昀拱手同小皇帝行礼,从容不迫道。
他眼中闪过疑惑阴鸷。
宴璟昀这是作何。
宴璟昀一派的清流虽从未表明立场,宴璟昀也对他的招揽含糊其辞,似是只求独善其身。
但若依之前的他的表现,他亦不满太后掌权久矣。如宴璟昀这样遍阅圣人之言的君子如何能接受牝鸡司晨黑白颠倒。
如此倒行逆施,他一直以为宴璟昀早晚该是他一派的人。
只是这今日,却为何要同他敌对。
宴璟昀对那道阴沉沉的视线视而不见,有条不紊地反驳。
“武举若开,必然不是一蹴而就之事。”
“然想必诸位大臣亦不是尸位素餐之辈。”
宴璟昀却是先给了所有人一顶高帽,让欲出口反驳他之人亦无话可说。
“标准不明,便制定标准。程序不清,便划定程序。人选未定,便挑选人选。既有前车之鉴,理当借鉴之,弥补之,完善之,而非避而不谈,如临大敌。”
琼音看向那道侃侃而谈长身玉立的身影,心下略松了一口气。
于此同时,却有一股愉悦满足之感涌上心头。
此前她亦知道他如清风朗月,郎艳独绝,可从未有此刻这般感受深刻。
最最紧要的是,她知道,他会始终站在她的身后。
让她明了她不是在单枪匹马单打独斗。
有人给她一往无前的勇气,这同她一个人的孤注一掷全然不同。
“啪——啪——啪——”
桌案后的小皇帝拊掌而叹。
“朕以为宴首辅所言极是,诸爱卿以为如何?”
如此这般,早已时机尽失。
明亲王只好僵硬地附和道。
“陛下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