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小蝶的病床被移到了李洪林的房间里。
她不止一次的强调,说自己没有生病,自己的身体很好,但在看到李洪林眼中充满柔情的目光之后,就将这些话又重新咽回了肚子里。
李洪林下不来床,每天所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盯着魏小蝶看,直看到她的脸蛋上弥漫出极其不自然的红润才肯作罢。
他很享受这种感觉,或许每个男人的骨子里都是调皮的,他自然也不例外。
魏小蝶自然而然的承担了照顾李洪林的角色,往常看到的经常进出病房的护士,出入的次数也渐渐的减少了。
虽然已经有了身孕,小腹已经有了明显的隆起,但她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适,这让她心中存有一丝侥幸。每每看到躺在床上的被吊起一只腿的李洪林那颇为滑稽的形象,她总是难以抑制的笑出声来。
“有这么好笑吗?”李洪林对此也是颇为无奈,他用力的蹬了蹬被吊着的那条腿,但却只是感受到了更敏感的疼痛。
“当然,我有时候也会想,要是你能一直这样,也不算坏。”魏小蝶眨了眨眼睛,语气有些认真。
不可否认的,爱虽是无私的感情,但那股子强烈的占有欲,却不是男人的专属。魏小蝶看着床上躺着的李洪林,心里泛起了一丝令她也有些奇怪的感觉,仿佛躺在床上的不是自己的男人,更像是自己的孩子。
她喜欢拨弄李洪林的头发,看着他的脑袋左摇右晃,但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她喜欢抓着李洪林的手,在他的手心里描摹着他的掌纹。他说这样不好,自己的动作弄得他手心里痒痒,但他却从没有挣脱过。
“什么话,一直躺在床上,可不把人都躺废了。”李洪林用鼻子出气,没好气的说道。
“我可以养你呀,你不知道,我这段时间我攒了好多钱呢。”魏小蝶掰着手指,眼睛看向了天花板,仿佛在盘算着自己的财产。
李洪林鼻子一酸,下意识的别过头去。他怎么会不知道呢,就连她那份工作都是刘老虎征求了他的意见之后,才找人安排的。
他当然也知道,这个乡下里走出来的少女,平日里的花销就像她现在一样,是掰着手指算的。那时候,李洪林不止一次的想冲到她的面前,拉着她的手对她说,我们很有钱,很有钱,你不用这样打着算盘过日子。
可现在,看着她那副认真的模样,李洪林心中感到的只有无限的酸痛与亏欠。他欠她的,恐怕永远也还不清。
感受到了李洪林动作的魏小蝶,停下了她的思绪,又默默的看着床上的男人,不再言语。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个男人了,或许两人之间相处的时间屈指可数,但毫无疑问的,心与心之间的交流,使她对这个男人的所有情绪都感知的无比细腻。
魏小蝶抓起了放在一旁的有些微微颤抖的手掌,仿佛这是被它的主人所遗弃的,孤零零的。
但被魏小蝶捧在手心之后,这只手掌就不再是孤单的,连同他的整个人也一样。
“你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老是哭鼻子。”魏小蝶轻轻的笑着,一只手抓住那只比自己的要大上许多的手掌,一只手将李洪林侧着的脑袋拨向自己的方向。
李洪林撅着嘴,似乎这样做,是他对抗眼泪唯一的,最后的做法了:“我一听你说这些,就觉得自己亏欠你的。”
“那我不说了。”魏小蝶满不在意的说道:“本来也没什么好说的。”
“不。”李洪林的肩膀挪了挪位子,离她更近了些:“你说,我想听你说,说你的事情。”
他不想逃避,这是他的责任。发生过的事情,并不能因为不说出来,就当作无事发生,这对于任何人都是不公平的。
“那你想听什么呢?”魏小蝶用手绢细心的擦拭着他的泪痕,一股淡淡的清香在李洪林的鼻尖萦绕,不知是不是手绢上的香味。
感情是很奇妙的东西,其中最不合理的尤属爱情。
有人常说,当相爱的两个人相处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彼此都会嗅到一股打心底里喜爱的气息,这被某些人称作是爱的味道。虽然这些味道是能够追本溯源找到它的来处的,有些是洗衣粉的清香,有些是洗发水或是香皂的味道,但人们总是将它和爱情归为一类,自然而然的就将它神圣化,纯洁化。
李洪林自然也不例外,他向来是一个随性的人,正如魏小蝶所说,他像个孩子。所以,当嗅到这股子好闻的味道时,他就像是一个闻到了香喷喷的美味佳肴的小孩子一样,鼻尖上仰,直到碰到了魏小蝶的手腕才用力的吸了一下,这让魏小蝶有些好笑的同时,心中又泛起了幸福的涟漪。
“你干嘛呀,老实点。”魏小蝶的声音有些正色,像是在教训一个不听话的,调皮捣蛋的孩子。
李洪林却是很听话,乖巧的躺好,只是能够清晰的听到大力嗅着的鼻息。
在那样的家庭里,母爱是一种很奢侈的东西,再加上母亲走得早,三兄弟几乎是在父亲威严的目光中成长的,故而李洪军在作为哥哥的同时,也在弥补着下面两位弟弟的家庭感情的缺失。
父亲的存在像是一座大山,他隔绝了外界的所有的美好,只为将孩子们培育成能够在他所认为的世道里可以更好的生存的孩子。但这似乎成了一个极端,他没能完全预测将来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只是以自己的想法,在为孩子们做些什么。
在爱情里,男女双方的性格其实占了很大一部分的比重,就比如从小缺少家庭关爱的人,总是希望能找到一个可以依赖的,依靠的臂膀,而在关怀关切中成长的人,总是想要将这种幸福分享。
李洪林就是这样,他在魏小蝶的身上感受到了母爱,这种柔声细语,精心呵护的感情,在他看来是无比美好温馨的。与家族里的人不同,他们在面对李洪林时,表现出来的更多的是尊重,敬重,即使他的年纪并不大,但有些人生来就是高人一等,这是上天注定的。
他也知道,魏小蝶的家庭情况,其实并不比他好上多少,当然这不是经济上的。所以他才会觉得亏钱,他本以为自己能够呵护她,保护她,照顾她,可事实却是反了过来。
魏小蝶并没有任何不适,她甚至觉得这样照料着这个躺在床上的男人,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她曾有过一个念头,是不是肚子里的孩子使自己母性大发,在照顾人这么一件称不上好差事的事情上也能获得幸福呢?但她很快就否定了这一点,正是因为自己爱他,才会对这种事情如此上心,与肚子里的小生命关系并不大。
想到肚子里的小生命,她的心又变得更加柔软了,他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呢?自己什么时候会生产呢?自己真的做好了当一个母亲的准备了吗?满满的幸福包裹着的柔软的内心,夹杂着一丝紧张,她该以什么样的形象面对自己即将降世的孩子呢?都说女人学会做母亲都是在看到孩子的一瞬间就发生了改变,可真的是那样吗?
魏小蝶双手捧着李洪林的手掌,在手心里轻轻的摩挲着,她的嘴里似乎哼着无声的歌谣,身体也在有节奏的轻微的晃动着。
她讲述了离开月亮湾之后的生活,怎样找工作,怎样碰壁,又是怎样柳暗花明一般的有人向她介绍了前不久刚辞掉的工作。说起李彦的时候,她还特意强调说不要让李洪林怪罪他,说如果设身处地的话,自己也会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的。
这个善良的女孩,不论何时,都在尽可能地为别人考虑。
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
魏小蝶所说的,有很多是李洪林知道的,但却没有见过的,更多的则只是听说过。比如去菜市场买菜的时候,什么样的菜是新鲜的,怎么样跟老板讲价,什么时候去,菜价最便宜,等等。
越是听她这么说,李洪林的心里就越不是滋味,他反转手掌,握住了魏小蝶的小手,但却没有说话。
魏小蝶注意到,他的目光始终在注视着被悬在半空中的那条腿上,时而皱眉,时而移开目光在思考着什么。
在经历了李家的那一遭事情之后,魏小蝶对这样的家族已经没有什么向往了。她也曾是怀春少女,在得知了李洪林的不比寻常的身份之后,她也曾幻想过有朝一日能被李洪林接进家门,从此过上富庶的生活。
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似乎这样的家庭里,比她所在的原生家庭,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村人家要来的更加残酷。那一声清脆的枪响,至今仍在她的脑海中萦绕不绝,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一闭上眼睛,总是看到一片血红,似乎那颗子弹在打入地下之后并没有停止移动,它在穿透底层,在将来的某一天,势必要再击中某个人的头颅才肯停下。
但值得庆幸,或者说是令人发笑的是,每天夜里的李洪林,总是呼噜打得震天响,且富有节奏。魏小蝶在这样有些吵闹的环境中却睡得极为香甜,以至于他在又是睡得熟了,呼噜声逐渐减小的时候,魏小蝶总是下意识的就醒了过来。
“我还学了做饭,等你好些了,我们就出院,回家给你做好吃的。”魏小蝶说着,拍了拍李洪林有些僵硬的手背。
他的手背很结实,这是早在半年之前就已经领略过的,但此时却能感觉到棱角分明的手骨,魏小蝶低头看了看,他的手并不瘦削,每日不愁吃喝的他,比起自己来,都要显得有肉感。但那种感觉却十分清晰,魏小蝶心中暗叹一声,这大概就是男人吧。
对于做饭,似乎那一代的人总有一个共识,这种事情就该交由女人来做,分工明确似的,男主外女主内。
受到这样的时代背景的熏陶,再加上独自一人生活的魏小蝶,自然而然的在闲暇之余研究起了饭菜。
她的工作并不忙碌,对比起小作坊内的其他人,自己的工作算是比较轻松的,每天按时过去剪剪线头,属于是杂活类的分工。小作坊内的其他人,都是以计件的形式来计算薪资,她是一个例外。
或许是感受到了这种不寻常的意味,作坊内的其他人对她也并没有什么好脸色,私下里也时常议论,说她是老板的什么亲戚,来这里体验生活的。对于这类闲言碎语,自然逃不过魏小蝶的耳朵,更何况这些话语有时会刻意的在她身边谈论。
工作上有差别,薪资上自然也有多有少,当那些尖酸刻薄的中年妇女看到魏小蝶领到的薪水比自己更多时,那股子酸劲儿就又涌了上来,旁敲侧击的打听魏小蝶的来历,在得知与老板并没有什么亲近关系之后,更加的变本加厉了。
对此,老板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时不时的训斥几句,以避免发生一些肢体上的冲突。
好在魏小蝶是住在厂外的。那时的小作坊虽然规模不大,但也会安排几间宿舍供员工居住,只是环境方面,难免有些强差人意。而魏小蝶因为没有在宿舍里居住,反而多了几十块钱的外住费用,这让她在每日承受着那种闲言碎语有些烦躁的内心有了一丝安慰。
直到刘老虎的出现,事情才有了转机。
按照李洪林的说法,那股子莫名其妙的尊严使得他不愿去面对魏小蝶,他想用实际行动来赢得对于魏小蝶命运的所属权。但刘老虎却不一样,这个看起来憨厚老实,五大三粗的男人,其实心里也是极细腻的,他看出了李洪林有心想去寻找魏小蝶,但却因为所谓的尊严而不得不停下脚步的时候,也曾向李洪林提出要代他去看望。得到的回复并不那么坚定,这让刘老虎的心思活络了起来。
傲娇,在当时似乎并没有出现这么个词语,但李洪林确确实实是口嫌体正直的,用刘老虎的话说,这就是扭扭捏捏,不像个男人该有的样子。
魏小蝶虽然不知道刘老虎是怎样处理这件事的,其实这在她看来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管人长管人短,管不了人家常话短。但后来那些人确实是沉默了许多,在面对魏小蝶时也都是敬而远之,偶尔碰上了,也都是皮笑肉不笑的打着招呼。
这并不能让魏小蝶安心,反而有了一丝愧疚。但对那些人心存愧疚的同时,她的心里也被一团火簇拥着,使她在已经逐渐凉下来的萧瑟的秋风中,感到了温暖。
那个男人并没有忘记她,即使他不来看望自己,但他对自己的生活一定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一直生活在他的羽翼之下。不论是找工作时的经历,还是刘老虎的出现,都在证明着这一点。
那颗因为月事许久没来而悬着的心,也缓缓的放下了,她要把孩子生下来,给他一个惊喜。
大概,也可能是个惊吓吧,魏小蝶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