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殿中。
“娥皇,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娥皇,是个儿子,很漂亮,美的像你,帅的像我。”
“娥皇,安心休息,外面的事儿,有朕呢。”
……
上次喜当爹,这次真当爹,李煜心里面憋着千言万语,想要跟大周后倾诉,只不过,生完孩子的大周后,一直处在半昏迷的状态,她的身体本就不强壮,又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
期间,宫人将襁褓抱过来,交在李煜的怀中,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几度落泪。
天下子女,天下父母,天下……
“天气渐寒,二皇子体弱,尔等要小心伺候!”
宫人诚惶诚恐,哪个敢不尽心尽力?
李煜又补充了一句:“清风,皇儿子时出生,子鼠偏静,生肖为鸡,最忌猫狗。”
清风近前:“陛下放心,宫闱局、内仆局、内府局等,三月之前就开始清理,别说皇宫之内,宫城周边方圆五里,绝对见不到猫狗。”
李煜冷森森地说:“最好是这样。”
清风哆嗦了一下,赶紧退下。
东方渐白,大周后悠悠醒来,看着一脸疲惫的李煜,心疼得紧。
“从嘉,你守了一夜?”
李煜握住她的手:“一夜算什么,朕要守你一辈子。”
笑容,在大周后的脸上荡漾开来,虽然辛苦,也算值了。
“婢子多幸,托质君门,冐宠乗华凡十载矣,女子之荣莫过于此。所不足者,子殇身殁,无以报徳!”(马氏《南唐书·昭惠周后传》)
李煜颇感酸楚,又感到郁闷,仿佛自己就是替原主“渣男煜”还债的,他也很爱大周后,却不是像药娘那种纯粹“发乎情”的爱,更像是一种尊重女性的爱,一种类似于“爱祖国、爱人民”的爱。
“娥皇,好生休养,朕一定会经常来看你。”
大周后聪慧机敏,又慎肃惟常,虽有小女儿的心性,却是识大体的女子,微微一笑。
“从嘉,国事繁忙,你不必瞒我,一国之君就应该以天下为重。”
“娥皇,我……”
“妾虽身居后宫,偶尔也能听到前朝的事,江北战事频繁,百姓陷于水火,不要纠结儿女情长。”
“这哪里是儿女情长,咱们的仲宣刚出生,我……”
大周后拿起李煜的手,放在自己发烫的脸颊上,一脸幸福,李煜被这表情迷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从嘉,朝中政务,如果有疑难之处,可让我父亲帮忙,一众老臣之间,他老人家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李煜心里“咯噔”一下,勉强点头:“好,好!”
走出瑶光殿,已经是中午时分,大周后虚弱的很,又昏沉沉地睡去了。
李煜在殿前徘徊一阵,喊了一声“周泰!”
“臣在!”
“调拨千牛卫,要信得过的、身手好的、人机灵的,把瑶光殿的侍卫全都替换掉!”
“臣遵旨!陛下,宫中婢女、仆从……是否也要替换?”
“不必,不过,不许他们走出一步!”李煜猛然转身,“一切殿中用度,有你专门负责供应,不许有任何差池!”
周泰本就是周宗一族的人,算是周娥皇的“随嫁人员”,忠心耿耿。
“陛下放心,若有任何差池,臣自己把脑袋砍下来!”
“不许有差池,你的脑袋很值钱吗?!”
周泰哆嗦一下:“遵旨!”
李煜平复下心情,拍了拍周泰的肩膀说:“接下来,朕可能真没工夫过来,恐怕,金陵都未必能回来,你可要用心啊。”
“遵旨!”
李煜的预测不错,当晚,兵部、户部、支度司、枢密院等朝廷机构,就跟商量好了一样,送来了大量奏折、情报。
其中一份,格外引起了李煜的注意,是隐匿在苏州的秦泰秘密送回的。
秦泰原本的职责,是掩护觉悟,在苏州、秀州、湖州等地借助佛教名义,为“买鹿之策”的实施提供便利条件,后来,钱俶命令支援后周之后,这条计策也就没有实施的必要了。
于是,秦泰就隐匿在寺院之中,临时充当了情报人员。
“苏州宵禁,都兵巡逻加紧,另,中吴节度使孙承佑派兵千余人,娄门、葑门、盘门、阊门、齐门盘查严密。”
类似的情况,湖州、秀州的情报,也有所反馈。
李煜看到情报之后,又综合兵部打探的消息,做出了一个判断——
吴越已经察觉到南唐军队的异常调动,开始有了防备之心!
看来,攻打吴越的时间,要重新商榷了。
……
从历史维度看,南唐与吴越两个南方国家,外交方面的政策,实在是有点糟糕。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两国何止对门,简直就是生活在一个院子里!
书上说: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都是南方小国,本应该同仇敌忾,却搞得彼此仇视!
钱俶在接到南唐礼部的正式“治丧文书”后,愤怒的情绪,如同在荒草中打了一桶汽油,然后点火,瞬间就发展成了燎原之势。
“李煜,竖子,安敢欺我!”
你爹死了,都没通知吴越,你岳父死了,反而大操大办,还发来“治丧邀请函”,咋地,我级别低,我不般配呗!
周宗致仕的之前,最高官位做到了同平章事(宰相),但从“治丧”的角度看,应该关注的是出身,周宗并非王族或皇族,他之前只不过是李昪的牙吏。
“局外人”钱弘亿、殿中监陈文雅、礼部尚书裴坚、杭州内衙指挥使钱仁俊垂手肃立,四人一言不发,尤其钱弘亿,他发现自从“泛舟西湖”回来后,王兄的脾气明显暴躁了不少。
是啊,一直以来,吴越国只求岁月静好,何曾搅入天下纷争?
“廷实(裴坚的字),文书及时送来的?”
“回禀王上,五日前就已经送来,第一份,这是第二份……”
钱俶狠狠地摔在地上,又用脚踩了踩。
“不作回复!”
钱弘亿一皱眉,好歹死者为大,王兄这么做,实在是有点不近人情,周宗虽不是皇族,却是重要的外戚。
“王兄,臣弟以为,李煜此举有示好之意。何不借此机会,缓和与金陵方面的关系?”
“延世,谬矣!李煜此举,实则是对吴越宣誓宗主之权,还不明白!”
“这……臣弟失言了。”
李璟是国主,李煜是皇帝,如果吴越派人去给一个外戚吊唁,岂不是昭告天下,吴越以南唐为正统?就像对待后周一样了!
陈文雅说道:“王上,李煜为周宗大办丧事,臣听说,扬州方面会派人……慰问。”
“你怎么也糊涂了?李煜未称帝之前,唐国就是大周属国,派个小官员去慰问一下,有什么奇怪?”
“这……王上心思缜密,臣惭愧。”
钱俶一摆手:“李煜生性狡猾,城府极深,罢了,他愿意大办丧事,随他去吧,只怕会天下人耻笑!”
钱仁俊近前:“王上,兵部、观察处置司均有消息,唐军在太湖一带动作频繁,尤其是荆溪河口,这明显是冲着我吴越而来的。”
钱仁俊与钱弘亿、钱俶是叔伯兄弟,他不敢像钱弘亿一样,称呼钱俶“王兄”。
“哦,有这等事?”
陈文雅为了化解尴尬,插话道:“王上,无需多虑,荆溪河口的驻军,原本是润州大营。”
“那又如何?”
“王上,莫非忘了汴梁内乱之事?”
汴梁内乱,李重进镇守扬州,后来郭宗训、符太后也来了,在“李李合作”的基础上,李煜主动将沿江军队后撤,驻扎到了荆溪河口位置。
陈文雅进一步补充:“王上,臣打听到,进驻荆溪河口的军队中,将领之一是马崇义。”
“哦,我记得这个人,是林仁肇的部下。”
“正是,但兵力加起来,也只有一万五、六,应该是支援扬州的一部分。”
钱俶冷笑一声:“鲍修让、胡琛早已渡江,占据扬州有利位置,李煜就算是派兵增援,按照李重进的吩咐,也只能继续深入……最好,是深入到雄州、泗州。”
李煜,就让你的军队,有去无回才好!
“总之,让各地府兵、镇兵、乡兵、都兵统领,要多加防范就是了。”
钱俶心中不以为意,李煜非要按照“国丧标准”对待周宗,劳民伤财不说,整个过程就得一个月!
说到底,还是个黄口孺子,有点小聪明,但不多啊。
一转身,钱俶见眼前众人面容忧郁,意识到刚刚态度过于严厉,神色缓和一下,说道——
“众卿,今日唤你等前来,本不是为了国事,明日就是法宝节了,本王准备到灵隐寺去祈福,想让尔等陪同,一起喝上一碗佛粥。”
法宝节,就是腊八节,佛粥,就是腊八粥。
吴越是东南佛国,对待腊八节的态度,甚至比春节还重视。
四人的表情缓和了下来,对啊,佳节就在眼前,“周宗丧事”这一小插曲,怎么能搅了兴致?
“臣愿往!”
钱俶欣慰:“好,好,你们可别忘了带八宝。”
八宝,就是花生、核桃、杏仁、红豆等干锅,按照习俗,寺院只准备白粥,前往吃粥的人,投入锅中、煮熟分享,因此腊八粥在吴越风俗中也被叫做“大家饭”。
……
这一天,腊月初七。
苏州城中,到处弥漫着粽子、鸭蛋、腊八粥、甜米酒的味道,大街上、河舟中,游人来来去去,所有人的喜气洋洋。
人们都由衷地庆幸,在这个时代,能够做一个吴越国人,实在是太幸福了。
无论穷富,吴越国王给他们提供了一种免费的奢侈品,就是“性命安全”。
这一夜,姑苏山上。
两名私塾先生,挑着灯笼、手持食盒,一路高谈阔论,向最高的姑苏台上走去。
在腊八节前一天,挑灯游山,也算是一种风俗,只不过,流行于文人墨客之间。
两人到了姑苏台上,好一点的位置,已经被不少人占据了,交杯换盏、高谈阔论,一幅热闹景象。
一合计,两人继续攀爬,一直过了姑苏台,在更为偏僻的高峰上,找了个僻静所在,打开食盒、摆上酒宴,满天星斗之下,别有一番风雅。
“年兄,请!”
一杯酒下肚,话就多了起来——
“近日城中又宵禁、又增兵,不会要起战事了吧?”
“年兄多虑了,吴越安定繁华,真正风水宝地。至于城中变化,大惊小怪了吧,许是佳节将近,担心流寇匪盗作乱。”
“说的也是,喝酒!”
又喝了几杯,一名私塾先生问道:“年兄,近日教给童子们什么文章?”
“倒是有一篇启蒙文章,名曰《百家姓》”
“这倒稀奇了,姓氏安可做文章?”
“哈哈,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楚卫,蒋沈韩杨……如何?”
“哎呀,年兄大才!此文用于启蒙幼童,实在是恰如其分。”
那人摇头:“并非在下所做,是江北传来的,好像是,一个姓赵的人写的。”
“怪不得,开头就是赵字。”
“如今城中私塾,已经不少孩童诵读,朗朗上口,实在是妙。”
两人又喝了几杯,天近子时,突然,一人觉得周围大亮,以为是又有人上来了。
他有些不高兴,这个地方,本就是偏僻所在,我们兄弟好容易占住了,不想要别人打扰。
我的地盘,不准别人染指!
摇摇晃晃地起身,想要训斥来人几句,猛然间,他发现亮光很远,照亮了天际,那光亮好像是……从长洲方向传来的。
仿佛一条火龙,蜿蜒在太湖北岸的凸起上,东西方向、迅速游动!
“这,这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开战了,醒醒吧!
寿昌元年,腊月初八,子时刚过,大军开拔!
隐匿在梁溪(无锡西北)的天雄军,率先发难,在夜色当中,在佳节当下,发动了对长洲吴越驻军的偷袭!
不宣而战!
只不过,远在金陵的李煜,并不会这么想——
不宣而战?不,应该是为宣而战。
为我儿子李仲宣!
“清风,为朕准备戎装,明日启程,前往常州督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