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震天的喊杀声,栖身藕园的钱文奉,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了。
该来的,总归会来。
人在什么状态下最恐惧?不是刀架在脖子上,下一刻尸首分离。
而是,人被关在牢笼里,有人告诉你,午时三刻拉出去斩首,等着吧,还有几个时辰。
等死,才是最可怕的,这几个时辰之内,牢笼里的人,能够把自己给逼疯了。
苏州,就是钱文奉的牢笼。
“来人——!”
人影一闪,牙军指挥使顾平武现身,施礼应答。
“末将在。”
“备马,去贡院。”
这个时候去贡院,不是为了看《新版百家姓》的安抚效果如何,是因为,贡院以西、五十丈外,是一座谯楼(敌楼),与盘门相距不远,外面就是宽阔的护城河。
这样的谯楼,苏州城上也不多,五六十个而已。
如果考虑到全局,护城河以内,每一座城门设置的瓮城、闸门、城楼、藏兵洞、马面墙、马道、女墙、箭楼等,说苏州城是用钱堆出来的,一点都不过分。
这也是钱文奉坚守城池的最大底气!
牵一发而动全身。
钱文奉刚到贡院之外,一大群官员就迎了上来,这个时候,没人有心思吟诗作赋、风花雪月了。
扫视一眼,强作镇静,钱文奉问道:“仁慎(钱文杰的字),情势如何了?”
钱文杰这个“谘议参军”,平日里闲得发慌,如今可算派上点用场。
“相使,唐军悉数出动,一同攻打五门,凭借弓弩之利,盘门、阊门的攻势最为猛烈。”
“弓弩?”
“不错,弓弩,箭阵甚为密集!”
钱文奉对唐军的新型火器心有余悸,一琢磨,无所谓,苏州固若金汤,那种铁疙瘩炸人还行,对城门、城墙作用不大。
“你刚说,唐军同时攻打五门?”钱文奉一只脚登上台阶,猛然转头问道:“其他地方,没有出现攻击吗?”
“尚未发现。”
钱文奉将信将疑,等登上谯楼,从幕帘缝隙向外望去,看到令人震惊的场景——
唐军畅通无阻!
原本江南,小桥流水人家,舟艇儿代车马,河道纵横、水网密集,人们可以隔河相望、笑谈相欢,想要结伴而行,总要费一番周折。
反观当下,目之所及,苏州城外不可胜数的水泽之上,搭建起不可胜数的浮桥渡槽,唐军手持火把,在黑夜当中鱼贯而行、川流不息,形成一条条火龙。
如履平地,无所阻隔,都要感谢“舟桥部队”(梁溪军),以及随军工匠。
高空鸟瞰,宛如无数只萤火虫,从四面八方,向苏州城围拢过来。
钱文奉有些发懵,时不时,带火箭矢从眼前掠过,提醒他这里是战场!
“李煜,林仁肇……你们真是好准备……”
范梦龄近前,说道:“相使,这一次,唐军声势浩大,不像是佯攻、骚扰之举。”
“依你之见,唐军主攻哪里?”
“五门之中,娄、齐二门的攻击力度较小,应该是佯攻,其余三处,烈度比肩……下属难做判断。”
钱文奉喃喃地说:“本相也有预感,唐军这次不是骚扰,意图攻取咱的苏州,还是早做准备。”
突然,数支箭矢,裹挟着火焰,“噗噗噗”地扎在厚重的幕帘上,虽未射穿,却露出半寸箭头,一众官僚惊呼着,将钱文奉护在身后。
“相使,唐军箭矢凶猛,着实危险,还是下去吧。”
钱文奉不为所动,低声喊道:“韩德辉!”
“在!”
“籍军可动员完毕?”
“城中七十三处营地,均已集结完毕!”
“你去监督着,随时准备,上城御敌!”
“得令”
韩德辉转身离开,一众人心头一震,连籍军都调动了吗?
“籍军”就是苏州城中,在军籍花名册的青壮年,本质上是老百姓,人数最多、战斗力最差,一般被看做是“填线宝宝”。
籍军大规模上城,一般情况下,是因为伤亡太多了,不得已而为之,往往这个时候,会引起自己阵营的混乱与恐惧。
除了籍军,按照战斗力从高到低排列,苏州城中军队依次为牙军、镇军、武勇、都兵、团练,都属于正规军队,其中,牙军是指官僚系统的亲卫军部队,是精锐中的精锐。
钱文杰见状,凑近了说道:“……唐军已尝试多次,每次手段雷同,这次也一样,集中五门攻击……”
“可在此之前,外部是没有援军的。”
钱文奉也是大将之材,他敏锐地观察到了战场上的异常,之前,范赞时没有组织“保义军”支援苏州,唐军打打停停、停停打打,可以认为是试探。
可如今,斥候从隐秘水道送来的消息,“保义军”已经在苏州东南摆开阵势,唐军不仅不偃旗息鼓、重视应敌,还火力全开、同打五门,这就是异常之处。
范梦龄眉头紧锁,来救援的是自己的儿子,能不担忧?想了片刻,他声调发颤地说:“相使,莫非,唐军是同时施用两种计策?”
一个计策,就是围点打援,等昆山方向的援军靠近苏州之后,伏击歼灭。
另一个计策,则是浑水摸鱼,外边乱哄哄的,又是漆黑一片,你如何分得清谁是援军、谁是敌军?
“范学士,你可有应对之策?”
“相使,阊、葑、盘三门唐军,以弓箭床弩之利,意图破城,而齐、娄二门唐军兵力单薄、器械缺少,可在此处做文章。”
齐门?娄门?钱文奉略一沉思,觉得很有道理。
苏州城池,依水而建,不似平原地区的城池(如汴梁)一样,四平八稳、中规中矩,特别反应在城门上,极少能与中轴线相连或对称。
苏州五门,奇特之处就在于,几乎都是偏门,阊门位于西北角,盘门位于西南角,葑门位于东南角,至于齐门、娄门,都集中在东北角,相距很近。
想来,唐军也知道齐门、娄门互为犄角,攻娄门则齐门协防,攻齐门则娄门协防,故而只安排了龙翔军在此,兵力少、器械差,明显是佯攻。
想到这里,钱文奉忙问:“范学士,如何做文章?”
“眼下,唐军主攻齐门,可从娄门派出一支金旅杀出,内外夹击,既能够打退申屠令坚,吸引附近阊门兵力、减轻邵可迁压力,又能策应昆山方向的援军,一举两得!”
钱文奉环视一周,问道:“诸位,你们意下如何?”
一众官僚,既猜得透钱文奉的心思,也猜得透范梦龄的心思。
钱文奉不希望苏州一直陷入被围攻的被动局面,主动出击、以壮声势,同时还能与外界军队建立联系,形成里应外合的局面。
至于范梦龄,太简单了,就是怕自己儿子范赞时吃亏,如果“保义军”能够解苏州之围,哪怕是暂时的,也是大功一件。
范梦龄苏州官僚系统中的“第一幕僚长”,钱文奉的心腹之人,谁都不想得罪,包括钱文杰。
于是,众人纷纷附议。
又一支带火之箭,飞到了众人面前,在幕帘上钻出一个洞。
钱文奉一瞬间,下定了决心:“好,命武勇统制曾令通率兵三千,出娄门!”
紧接着,又补充一句,“建武军指挥使裴元勇、吴县都指挥使岑仑全力协同,务必与范赞时联合一处!”
裴元勇是齐门守将,岑仑是娄门防御指挥,这会儿,两人正打得起劲!
相对而言,龙翔军有应对之策吗?没有,申屠令坚本就剩下不足三千人,想要攻破苏州一门,难如登天。
即便如此,他与刘茂忠的意见一致,没有向林仁肇提出增兵的请求。
一军主帅这么安排,一定是有深意的……
齐门之下,天近寅时。
“哗啦——”
又是一大桶滚烫的金汁,从城楼上浇下来,一名龙翔军(水鬼)躲闪不及,全身都被覆盖了恶臭无比的液体。
皮肤,似乎也在一瞬间融化掉,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栽入护城河中。
护城河里,有铁索横栏,有铁铸水闸,还有大量的木桩。
同样是水鬼,又一名龙翔军刚从水中露出头,奋力爬上岸,还没来得及靠近吊桥,城头之上就落下一阵箭雨。
身体倒下去,保持着向前爬的姿势,他的身边,还有不少同样姿势的龙翔军。
齐门守将裴元勇见状,哈哈大笑,一脚踹翻油瓮,粘稠的松油、桐油混合物,在城头流散开来。
“唐狗,给你们暖暖身子!”
一个火把投掷下来,瞬间,城头升起一道火墙!
护城河对岸,刘茂忠两眼充血,钢牙咬碎!
“申屠将军,不能再这么打了!不到半个时辰,已经折了上百名兄弟!”
申屠令坚紧锁眉头,以佩剑拄地,作为沙场宿将,他岂能不知凶险几何?可闻听西边的阊门,喊杀之声,愈来愈激烈。
“不成,壕桥已经推进一半,这时候放弃……功亏一篑!”
刘茂忠急了:“箭矢告罄,再让兄弟们上去,就是等着被宰!”
申屠令坚脸上肌肉抽了一下,仍旧冰冷地说:“军令无情!”
这时候,龙翔军要是撤了,不仅会被鄙视,整个攻打苏州的节奏,也会大乱,林仁肇不会饶了自己。
李煜要是知道了,也难免失望。
刘茂忠跺了跺脚,回头高喊:“床弩修好没有!”
龙翔军也算是有大型武器,不过,都是从船上拆下来的,运到齐门的时候,又发现零件失灵了。
“刘统制,修好一架,正在运来!”
“去,找些麻绳来!”
小兵不知道刘茂忠要干啥,也不敢问,转头就跑,不多时,抱来一捆麻绳。
“去,把咱看家的宝贝拿出来!”
龙翔军看家的宝贝,就是“燃烧罐”,等到床弩抬过来,刘茂忠已经命人,将燃烧罐牢固地绑在了长箭之上。
“瞄准城楼!”
沉重的绞盘,缓缓地转动,不断收紧弓弦,箭头上的燃烧罐点燃了,火苗在疯狂的摇晃着。
“射!”
一拉机构,空中闪过一道火龙,箭身上绑着燃烧罐,射程大打折扣,但城楼距离床弩不过十丈,射过去绰绰有余。
“哗啦——”
长箭射中门楼之上的牌匾,燃烧罐碎裂开来,紧接着,大火弥漫一片!
土法提炼的柴、汽油混合物,燃烧值要比植物油料高得多,这一下,吓得城楼之上吴越军队一大跳。
唐军这是又搞了什么稀奇玩意儿?
刘茂忠一见奏效,立即催促手下,加快射击速度,接二连三、五个燃烧罐射到齐门城楼之上,火焰面积越来越大。
申屠令坚正想着,局势对自己越发有利的时候,意外又发生了。
历经多轮战斗、老化严重的床弩,在绞了一半的时候,“咔嚓”一声,彻底报废。
刘茂忠见状,气得用脑袋撞地,眼看城楼之上,火势就要被救下去,壕桥还没有到头。
“床弩,快送来!”
“刘统制,床弩……修不好了。”
回头一看,壕桥之上,举着盾牌、木幔的龙翔军,终于也不堪重负了,上面插满了箭,距离近一点的,被砖石砸翻。
“申屠将军,快……”
“鸣金,撤!”
刘茂忠没说完,申屠令坚就喊了出来,他纵览全局,看到的场景更为惨烈——
齐门左右,吴越军队构成的扇形攻击面,焦点汇集在城门之下,若只是石头、箭矢还好,总有概率能够躲开,少死一点人。
然而,吴越军队从两侧放下多条小船,上面铺满了可燃之物,点燃之后,从城墙上牵引、左右开弓,沿着护城河向城门方向一点点围拢!
再不撤,眼前的几百人,就得丧生火海。
龙翔军如同得到特赦,立即后撤,申屠令坚嘴唇咬破,血流如注,完了,攻城第一战,以失败告终。
就连铺设一半的壕桥,也被祸害包围,不久之后,就会成为灰烬!
四周充满了哀嚎之声……
刘茂忠大步走来,单膝跪地:“申屠将军,还是让林将军增兵吧,实在不行,调配一批新的床弩也好,再说,咱壕桥都烧没了……”
申屠令坚也动摇了,可还没来得及说话,猛然间,东南方向传来喊杀之声!
怎么回事?
苏州出兵了!
曾令通率兵三千,从娄门杀出,不仅如此,娄门守将岑仑也跟在后面,大有包围之势。
“哗啦啦——”
又是一阵动静,源自眼前的齐门。
裴元勇也接到了命令,点齐兵马、放下吊桥,准备“三军联合”之下,全面歼灭龙翔军。
他很有信心,因为,对面的龙翔军,刚听到动静,立即向后撤去,可齐门之北,除了一片树林之外,就是大片水泽,连接着野芳滨,退无可退!
“唐狗,敢犯我苏州,命都拿来!”
裴元勇离得近,一千人越过护城河,很快接近溃败的龙翔军的,可追到跟前,在火光摇曳之间,他觉得氛围不对。
龙翔军不跑了。
不是没地方跑,就是不跑了,仿佛是故意等着他们。
申屠令坚、刘茂忠一左一右,注视着追过来的裴元勇,眼神中散发着欣慰、幸福的光芒。
我们进不去,你们倒出来了。
出来之后,就别打算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