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启倒也不是那等迂腐之人,学生既不说,他也就不强逼着。
“你将李门和都察院搅得天翻地覆,得罪了不少大臣,又使得晋王全家流放,得罪了宗室,纵使是陛下亲自将你召回京,想要留于京中,怕也不是易事。”
说到此处,崔明启就觉牙疼。
朝中最有权势的就是文官,最能向陛下施压的是宗室,寻常人得罪哪方都得不了好,沈逾白竟能同时得罪双方,这惹事儿的本事实在难以让人望其项背。
“你怎的就这般招人恨?”
崔明启几乎是咬牙切齿。
沈逾白正色道:“都指挥佥事张大人对学生很推崇。”
崔明启深吸口气,良久才开口:“你也就剩下武官暂未得罪了。”
以他这学生的性子,保不齐哪日就把武官也得罪。
崔明启便颇觉头疼。
学生总归要给先生惹事,譬如意气用事打架伤了人,又或者写的文章犯了禁忌一类,先生们就得忙着给他们收拾烂摊子。
轮到他,学生倒是不闯这些祸,可一出手不是首辅就是亲王,使得他半夜睡觉都会惊醒。
不过……
他长长吐出口气,将杯子往石桌上一放:“不遭人妒是庸才,得罪也就得罪了。”
沈逾白见先生那般视死如归,心中不忍,就道:“老师大可放心,学生的家当已尽数拖回京中,就不想再费力出京了。”
崔明启嘴巴张张合合,终于还是没忍住:“此话该为师说。”
“此事并不需劳烦先生,学生在通府所做之事并非只得罪人。”
沈逾白将一精致木盒拿出,推到崔明启面前。
崔明启心中想着,在地方上能得到什么来抗衡两大势力的围剿?
待揭开盖子,看到“万民书”三个字,两边眼皮就如同跳舞一般不肯停歇。
嘴角越翘越高,嘴上却是问道:“不该送万民伞吗,怎的是万民书?”
不等沈逾白应话,他仰头“哈哈”大笑几声,手掌重重拍在沈逾白的肩膀上。
“算了,这些不必计较。徒儿你实在出息,竟能得万民相护,留京之事为师就不用受累了。”
这个学生好,自己惹的事自己收拾烂摊子,他这先生也太省事了。
沈逾白只觉肩膀被重锤敲击,便想着往后必不提前告知先生这些事。
崔明启的欣喜只持续到看见赶马车的王虎:“你怎的敢带着他在京中随意走动?你就怕那些落马官员不记恨你是吧?”
这王虎就是当日在城门口找李庆芳的血人。
被李府请出来后,就拿着沈逾白的信物躲进了崔家。
有崔明启护着,李庆芳才找不到人。
如今朝中许多人以为是秦诏在幕后谋划,逼得李庆芳与晋王相斗,为此不少李门中人不服秦诏,事事与秦诏作对。
若让他们瞧见这血人乃是沈逾白的人,那些仇恨都要落到沈逾白身上。
落马的官员虽多,然他们有同科、同乡、师承,还有族人,若让他们记恨上,必然是要与沈逾白敌对。
如此危险之事,他这个好徒儿不仅不规避,竟堂而皇之地领着王虎四处招摇?
沈逾白道:“既已得罪了那许多人,再得罪一些又何妨?”
顿了下,他缓缓开口:“纵使神兵利器,一旦生了锈敛了锋芒,便会被厌弃。”
会自保的官员已够多了,陛下将他召回来,必不会是为了让他当守成之官。
陛下已快到不惑之年,对于一个帝王来说,这个年纪属实不算小。
随着年老,帝王也会从激进变为守成。
至于当今太子,以他在京不多的时间观察来看,实在不像有雄心壮志之君。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也不可徐徐图之。
他这把刀磨得越锋利,朝堂才可越快肃清。
若说通府的毒瘤危害的只是一方百姓,京中的毒瘤危害的就是整个大越的百姓,若不将此处清理干净,受苦的是整个大越的百姓。
割掉一个李庆芳,还会长出一个于达。
可见若不大刀阔斧,再扳倒十个李庆芳也无用。
王虎有急智,办事妥帖。
他当日派王虎来京,交代过让王虎将动静闹大些,让京中都知秦诏求助李庆芳。
王虎竟在临近京城时在自己身上划了四刀,脸上也划了两刀,忍着痛流着血到了城门口。
之后一切都极顺利。
待到王虎奔回通府报信,足足养了一个月才将身子养好。
王虎父母早亡,找了位师父学了拳脚,给师父送终后,入了通城州衙门当的差役,谋了碗饭吃。
有勇有谋重情义,没有软肋,对他忠诚,如此之人正是他欠缺的。
在通府前,有周显为他所用。
可周显终归是天子的人,回了京,他便无人可用。
离开通府前,他便叫来王虎,问可愿跟着他,王虎当即磕了头,第二日便打包好行李。
如今也全靠王虎赶车送他四处拜访,省了不少事。
既拜访完自家先生,接下来就要去拜访座师刘秉卿。
到了刘府方知刘秉卿病了。
踏进刘秉卿的房门,一股浓烈的药味铺面而来,粗重的喘息带着一丝哨音。
“逾白来了?”
沈逾白上前几步,对着床上一拜:“学生拜见老师。”
床上的刘秉卿摆摆手,青灰的脸上带了一抹笑,配着泛白的嘴唇,切切实实让人知晓此次这位屹立多年的刘阁老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沈逾白心中并不好受。
他虽未拜入刘门,却也是刘秉卿的学生。
往常总听说刘阁老告病,始终不知这位阁老究竟是真病还是装病,总觉得他可再活十多年,不成想只是三年未见,刘阁老就已老了许多。
连牙齿都落光了。
见到沈逾白,刘秉卿显然很高兴,连精神都好了许多,竟还能让人搬来被子让他靠着。
“你在通府办的种种事本官都听说了,实在办得好!”
只说这么一句话就耗费了他大量的力气。
刘秉卿连着喘了好几口气,才继续道:“本官为官多年,门生无数,若论办事,你属第一,可惜你未入我刘门,否则我也就不担心了。”
这番话说完,他又是大口大口喘气。
沈逾白已不愿意坐,端起茶水侍奉他喝了两口,方才缓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