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
大殿上,有大臣慌慌张张的汇报。
“大王,秦军围困邯郸已久,怎么办?”
赵迁此刻心里很烦,从他上位之后,收到的都是坏消息。
哪怕再乐观的人,都会一天比一天抑郁。
“你还要孤怎样?”
赵迁愤然起身:“孤不是说过了吗?全民皆兵,不分老幼!”
“赵人可亡,赵国,不能亡!”
站在最前排的郭开,闭着眼眉头轻挑。
哪怕让邯郸城里所有的黎民全部赴战,最多能凑出三十万人。
三十万临时拼凑的老弱残兵,如何拼得过武装到牙齿的秦国锐士?
这一仗,必输无疑。
其实,每一个人心里都清楚,只是难以接受这个结局。
现在还逗留在邯郸的黎民,都是贫苦人家。
有钱有势的权贵,早在秦军抵达之前,全都拖家带口的,提前跑路了。
你以为那群黎民不想跑吗?是他们跑不了。
他们只能被迫的留下来,说得好听点,是为国捐躯,说得现实点,是护卫赵国王公贵族的平安。
然而,赵国≠王室。
世上本无赵人,大家都是周人,他们只不过生活在赵国诸侯的统治地域之下。
之所以灌输赵人思想,最初是为了与周王室割裂,方便统治。
先秦时期,尚未形成国与家,民与族的概念。
《左传》:“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如今周王室烬灭,后来演变成:“有国者即诸侯,有家者即大夫。”跟黎民有什么关系?
只是华夏人念旧。
对于平民来说,赵国亡了,他们的根就没了。
对于贵族来说,赵国亡了,他们的权财,稍微争取一下,也许还能保留。
相对于王宫外面,一群积极备战的平民而言,大殿中,有相当一部分的赵国大臣,心里已经开始打退堂鼓了。
......
城外——
李牧并没有参加会议,他觉得自己的身份挺尴尬的。
特别是匈奴将士,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秦人为了统一大业,可以放下仇恨,而匈奴人呢?
李牧回到自己的营帐之中,两个儿子立即迎了上来。
“还是没有泪儿的音讯吗?”
二郎李弘摇摇头:“阿翁,我们曾派人入城,大兄他说,誓死与赵国共存亡!”
“他还说......”
“还说什么?”
“他说,从今以后,与我们,割袍断义——羞与叛国贼为伍。”
李牧虎躯一震,他深吸一口气,瞬间老泪纵横。
或许,他自从加入秦国之后,就已经猜到,有朝一日,会父子仇敌,兵刃相接吧?
世人都骂他忘恩负义,骂他通敌叛国,骂他数典忘祖。
可是,谁又能知晓,他心中的苦楚?
如果不是对赵国失望透顶,如果不是郭开咄咄逼人,如果不是被逼至无路可走,他又怎会入秦?
“阿翁——”李弘和李鲜走上来,微微抱住老父亲,轻声安慰。
片刻后,李牧把泪擦干,他笑了笑:“无妨,阿翁没事。”
“秦王和匈奴王亲临,看来即将要攻邯郸了。”
李弘和李鲜重重的点点头,他们回去换上秦军战袍,跟在李牧身后。
李牧走到阵前,他望向前方这座高耸的城墙,不禁心生感慨。
谁又能想到?曾经养育自己成人、成名的城池,有朝一日,他会亲自率兵攻打呢?
或许是,天命弄人吧?
李牧苦笑着,他低头自嘲一笑,扶着腰间的秦剑,转身离去。
......
邯郸城内——
庞煖正在指挥着新兵训练,在他面前,一个个稚嫩的面孔,眼神坚定,挥舞着比他们身子还要长的武器。
另一边,花白老人正在排队,领取武器,他们蹒跚着脚步归队。
尽管现场密密麻麻的排着队,但是无一人说话。
很安静,也很悲凉。
如今的邯郸,真的很难,因为被秦军围困一月之久,粮草近乎断绝。
没办法,只能节衣省食,宰牛杀马,以此充饥。
贵族们自然不会饿肚子,可是黎民呢?他们之中,有人为了能活下去,为了不挨饿,只能易子而食,真是人间炼狱。
即便如此,没有一个黎民选择出城投降!
庞煖见到此情此景,悲从心来,谁能想到,他们这群军人一直守护的人,有朝一日会与他们并肩战斗。
“此乃我赵国的生死存亡之战!”
“有劳诸君了!”
庞煖双膝跪拜,朝着眼前这群老弱病残,眼含热泪,重重的磕了头。
“庞将军,何必如此?”一名名老者走上前,将他扶起。
老者笑道:“老夫在邯郸,生活了大半辈子,在这里生儿育女,此处就是我的家啊。”
“家有闯贼,该当如何?”
“抗之!驱之!灭之!”
旁边一个个邯郸人高举手义愤填膺的喊道:“没错!赵国永远不降!”
“赵人,宁死毋屈!”
“还请,上将军带领我们,驱除秦彘!”
嗡——
突然,城外响起一阵阵号角,庞煖立即爬上城墙,观望。
......
公元前238年(始皇帝十年),五月十七。
五十万大军,整装待发的集结在赵都邯郸城外。
这五十万联军里,有三十万秦军、十万韩军、十万匈奴军。
本来韩军来了二十万,但是嬴政不放心他们,命令驱出十万卒,远离邯郸三百里。
五十万大军,围成一个方阵。
在方阵的中央,一座祭坛,高高隆起。
秦国军乐奏起,原本闭着双眼的嬴政,他缓缓睁开双眸,深吸一口气。
嬴政扶着腰间的佩剑,踏出第一步,最为坚定的一步,渴望许久的一步。
他身着黑色玄鸟纹衮服,走在最前面。
随着中心祭台在自己的视线中,愈发清晰。
嬴政恍惚间,突然想起来。
这一幕,不就是八年前,自己在离宫中做的那场梦吗?
也就是这场梦,让他彻底的斩断了梦魇。
而如今,这不是梦!
这是真真切切发生的现实!
嬴政回头一望,果然,梦中渐渐模糊的人影,在此刻清晰。
在他身旁,是在邯郸拯救他于水火之中的宋兄。
在他身后,跟着成蟜、蒙武、王翦、白仲、李信、李牧六名大将,分别走在他的两边。
嬴政低头轻笑,再抬头时,他再一次见到了,幼年的他。
他满身污垢,脸上沾血,正身着褴褛,神情木愣的站在祭台之上。
“你在等我——”
“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
“其实,寡人也在等你!”
“质子弃子,赵政!”
......
嬴政突然顿了脚步,让宋坤愣了愣,他也停下,疑惑问道。
“政哥,怎么了?”
“寡人,看见他了——”
“谁?”
嬴政并没有回答,而是重重的迈出一步。
随着他的步伐,所经之处,两侧军士立即半膝跪下。
刷——
刷刷——
刷刷刷——
一排排秦军,有秩序的此起彼伏,冰寒的甲胄,跟随锐士们的起伏,碰撞出一阵阵声响。
他们在恭迎,他们尊贵的君上!每个人都神情激奋。
五十万大军整齐排列,距离祭天台,整整有一里路的长度。
嬴政脸色冷冰如霜,目光阴沉如水。他的右手扶住腰间的秦王剑,步履坚定的朝高台走去。
一里路,嬴政走了叁佰贰拾壹步。(ps:秦制一里≈422米,古代跨出一脚为跬,跨两脚为步)
当嬴政终于抵达祭台下方,他顿住脚步,低头一看,好像童年的他,也在与自己对视。
嬴政缓缓放下左手,童年的他,主动牵着他的手。
两人,一步一步的走向高台。
当鎏金靴踏上最后一阶的时候,两个他同时抵达。
祭天仪式结束后,嬴政缓缓转过身。
八岁的他,与二十一岁的他,一虚一实融合到一起。
轰——
三十万秦军齐刷刷跪下,全军高呼!
“赵君不仁,虐王九载!赵师不义,戮吾兄亲!”
“诸伯执殳,为王前驱。血不流干,誓不休战!”
嬴政远眺着前方,那一座曾让他受尽屈辱,品尽疾苦的城池啊。
此时的心境,与梦中时刻,不太一样了。
他张开双臂,缓缓闭上双眼,一阵阵微风,将他的黑色玄鸟纹衮服裙摆吹动。
风是旧时风,不暖旧时人。人是旧时人,不凉旧时心。
复仇的渴望,从未有一日停止!
而就在今日,终于要大仇得报!
“这不是梦!这不是梦!这不是梦!”嬴政不断的在心里重复着。
锵——
他双眸睁开,目光如炬,嘴角淡笑着,轻轻的说出那句,很久很久以前,就想说的话。
“质子秦王政,请赵国赴死!”
剑身出鞘,却是一把锈迹斑斑的短剑!
在他身边,宋坤同样拔出剑,就是那把,嬴政在他大婚之日赐的,由纯金打造的剑!
“匈奴余孽颂,送赵国赴死!”
锵——
双剑合璧!
话毕,三十万秦军,以及十万匈奴军,敲打着自己手中的武器,发出铁甲铮铮的响声!
他们齐声高呼——
“请赵国赴死!”
“请赵国赴死!”
“请赵国赴死!”
......
大战一触即发,联军竖起旗帜,就是当初李斯设计的那个图案。
秦国骑兵和匈奴骑兵率先跨马飞奔,在他们身后,一颗颗巨石在空中划出弧线,遮天蔽日的箭雨铺天盖地的朝邯郸城墙激射!
“风!风!风!”
“纳卡们!忽拉!”
站在城墙,小心翼翼观望敌情的庞煖,他满脸震惊。
“怎么回事?为何秦匈骑兵,能灵敏的避开陷阱?”
庞煖突然想到一个人,他咬牙切齿道:“李牧,是你吗?”
“你这是要亡了赵国啊!”
庞煖悲愤不已,他没想到,哪怕到了赵国最后的生死存亡之际,李牧,这个原来的赵国上卿,居然毫不留情的,剑指老东家!
只要有李牧在,赵国城池下布置的陷阱,根本毫无用处。
秦匈联军仿佛开了透视,连你们赵军哪里埋藏了陷阱,都能事先觉察!
守城战,本来就是靠着一堆陷阱去牵扯敌军,去消耗敌军的兵马。
结果现在,什么陷阱?形同虚设!
又是一阵箭雨袭来,庞煖身前的护卫立即举起盾牌。
刷刷刷——
一瞬之间,护卫们的身上,插满了箭矢!
倒下的那一刻,庞煖看到,兵士嘴里溢出血沫,双唇颤抖,他连忙握住对方的手。
“没事的,没事的,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将军,一定,要,要守住,好吗?”
“好!”庞煖声线哽咽,“我答应你!”
兵士的手,无力的垂下。
庞煖高举青铜剑,振臂大呼:“赵国,永远不降!”
“跟这群秦彘,拼了!”
......
由于城外陷阱被洞察规律,已经失去了应有的功能。
而秦军一阵阵铺天盖地的箭雨,让赵军损失惨重。
如果一支箭射不死你!那就十支箭!百支箭!千支箭!万支箭!
秦军为了这场战争,已经准备了太久。
这一次,不计代价的攻打!
一支支弩箭,就像不要钱一样,漫天倾下!
直至,秦军步兵攻城重械,接近城墙。
“风!风!风!”
秦军弓弩手收起装备,整齐有序的,往城墙渐渐逼近!
数以万计的攻城士卒,夹起长长的木梯,一个个往上爬!
城墙上的赵军,手不停的往下面砸石头。
然而,城墙下,却有三四万秦匈骑兵,在瞄准他们。
只要赵军敢冒头,立刻就有数十支弩箭袭来。
庞煖很急,他终于体会到当初李牧的难处。
在这一刻,他终于相信,不是李牧不行,而是秦匈联军诡异多端。
这根本就是无解之题啊!请问谁能说出一个应对之法?
“将军,让我们去吧。”
庞煖的身后,一个个老弱病残站了出来,他们本应该躲在后面,在这一刻,却毅然决然的站了出来。
“你们——”
“求将军,让我们去吧!”一名老者拜道。
庞煖大吼:“你们去,能干嘛?”
一名孩童,稚嫩的面孔仰头回复:“将军,相信我们,可以的。”
“你们......”庞煖颤抖着声音,他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们,这是要去送死呀!”
“可是,我们,也是赵国的一份子啊。”
庞煖愣住,他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了复杂的感情。
见庞煖不答应,一群群老弱病残直接冲过兵卫,毅然决然的走到城墙上。
一名老者,小心翼翼的伸头望去。
“等一下!是名老者!”
底下的秦匈联军,刚想发射弩箭,却纷纷停住了手中的动作。
城墙上的老者蔑笑一声,他从地上艰难的抬起一块石头,绑在自己身上。
“孩子们,看好了!”
“这一跳......”
庞煖惊了,他连忙大喊,想要制止——
老者的力气有限,他最多只能搬起一块石头,于是,他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
纵身一跃!玉石俱焚!
老者的身体重量,加上石头的负重,从高处坠落,将秦军的木梯从中间砸断。
一个个正在攀爬的秦军,失去支撑,纷纷从高处坠下。
他们在空中,仿佛听到了老者在奋力高呼。
“赵人可亡,赵国不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