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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中学的时候就知道什么叫做“一语成谶”。当时是在一本小说上见到的这个成语,我隐约能够猜到它的意思,但是并不认识“谶”字,于是便翻开新华字典,按照言字旁查询,终于找到了这个字,并且确定了它的意思。
我之所以说了这些废话,只是想要表达一件事,那就是不要试图随意使用谎言来蒙骗别人,因为真的太容易一语成谶了。
那天晚上,我和程辰骑着电动车闲逛的时候,接到了斜眼的电话,为了不让他来骚扰我,便随口骗他说我第二天要出差。果不其然,这种用来搪塞别人的谎言还是少说为妙。第二天,我刚到公司的时候,老冯便把我叫到了办公室,他说让我跟他去一趟廊坊,可能今天会回来,也可能今天回不来。
老冯叫我进他的办公室时,我还很奇怪,因为从来没见他这么早到过,他向来都是踩着点打卡。我走进他的办公室,客套地询问他吃没吃早点。老冯摆摆手,说,吃饭什么的不着急,一会儿你跟我出去一趟,见个客户。我很讨厌这样的临时安排,但是并没有表现出来,说,我今天没穿正装,是不是不太礼貌呀?老冯说:“无所谓,我不是也没穿正装吗……本来打算让司雅和刘思雨来接这个项目的,但是司雅半夜给我发了个消息,说她家孩子病了,发烧快四十度了,得请两天假……我又琢磨了一下,她那边有几个项目都是新谈下来的,索性就让她先慢慢维护着吧,你这的工作都是一些老客户,没什么新的了,干脆就把这个机会给你吧。”
老冯这孙子,临时抱佛脚也能找出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说:“冯总,不是我要推辞,主要是我这儿还有一些没完成的事儿呢,都是急活儿,哪个我都惹不起。”
老冯递给我一支烟,我摆了摆手,他坚持递给我,我只能接了过来,他点着自己的烟后,又将打火机伸到我的面前,我赶紧凑了过去,伸手护着火,烟点着后,我用无名指轻轻点了点他的手。老冯深吸一口烟,吐出长长的烟雾,反射进办公室里的阳光把这股白烟照得发蓝。他揉了揉眼,打了个哈欠,说:“我本来也想等着司雅回来的,但是今天早上我还没起床的时候,王总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说他在宁波呢,昨天晚上和廊坊那家公司的老总打电话约好了,咱们的人今天过去和他们谈谈项目的事儿……结果昨天晚上王总喝多了,把这事儿就给忘了,早上让尿憋醒了才想起来,就赶紧给我打电话了……我本来想给司雅发消息,让她今天早点来,结果一看手机,才知道她半夜带着孩子去医院了……”
“那不是还有刘思雨呢吗?”
“昨天晚上她就跟我请假了,她婆婆让车给撞了——虽然是自行车,但是也进医院了,她今天也请假了……”
“冯总,”我狠狠吸了一口烟,说,“不是我想推卸工作,我看小宋平时挺闲的……”
“拉倒吧,自从小韩走了之后,我看小宋整天也心不在焉的,还是让他负责他那些熟悉的工作吧。”老冯冲我点点头,似乎只有我能担此大任。
我他妈是一个慵懒的人,只喜欢按部就班地工作,我不想争当先进,只想悠哉悠哉地过日子。
我叹了口气,有些抱怨地说:“之前小韩走的时候,不是说要再招一个人吗?这都多长时间了,大家身上的工作都挺多的,您是不是得考虑考虑咱们部门的实际情况啊?”
“已经在计划了,我已经跟人事说了,他们最近正在招聘呢,估计近期就会有人来面试,”老冯笑着宽慰道,“到时候让你来面试,行不行?你挑一个跟你合得来的,甭管男的女的。”
“还是算了吧,我最不会看人面相了,这种技术活儿还是您亲自把关吧。”
老冯“嘿嘿”笑了两声,说:“今天你开车了吧?一会儿路上我跟你说说大致的情况……”
我无奈地把烟揿灭在烟灰缸之中,说:“看来我是躲不过去喽?”
“你把手上的工作放放,如果要是有人来找你的麻烦,你就往我身上推……对了,不知道今天晚上咱们能不能回来,如果要是跟人家吃饭的话,估计就在那边住一宿了,毕竟免不了喝酒嘛……”
“冯总,我这有要接新的项目,那我的绩效……”
“你放心,只要好好干,绝对亏不了你的,”老冯见我同意了,开始给我画饼,说,“年终奖绝对给你评最高的,今年你帮我解决了多少麻烦事儿啊。”
老冯这老丫挺的,他说他的车借给朋友了,只能开我的车去了。离开公司之前,我给程辰发了一条消息,说我被临时安排出差了,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回来,让她晚上就不要等我了,也别回家了,要么回学校,要么回自己家吧。程辰询问,为什么这么突然。我说,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等我回去之后再告诉你吧。
从北京城南开车到廊坊很近,即便交通不怎么通畅,用不了两个小时也到了。路上,老冯简单跟我说了一些对方公司的情况和项目相关的内容。对于此类工作,我早已熟悉了,它们大同小异,所以我也并未过于关注。
老冯也是第一次来这里。我按照他手机的导航指引,将车停在了路边。这是一片商业园区,道路两边种着槐树,地上满是掉落的槐花,空气中充斥着一股甜腻的味道。我们下了车,走到一处树荫下,我掏出烟,递给老冯一支,并且帮他点燃。老冯抽着烟,一边看着手机上的信息一边看着路边的大楼,寻找着对应的楼号。“走,应该是那里。”老冯的烟抽了不到一半,便丢在了地上,指着马路对面的一栋楼,说。
我也把烟扔在了地上,左右看了看,没有经过的车辆,跟着老冯横穿马路。我们走过绿化带中间的石板路,来到了那座楼下。由于上楼需要刷卡,老冯便打了个电话,我从他谄媚的语气就能听出来,他是在与对方公司的某个领导通话。
这座大楼一共有六部电梯,时常有人上下,每逢有人从电梯里出来,我和老冯便会看向那人,期盼与对方碰上眼神,然后对方热情地过来询问我们是不是某某人。时间就在我们这样的期盼中过了将近十分钟,我和老冯最初的热情即将消磨殆尽,老冯蹙起眉头,右手轻抚着自己的大肚子,抬起左手,接连看着自己的手表,嘴里发出不耐烦的“啧”声。我也很烦,左顾右盼着,希望对方公司的人尽快下来把我们接上去,因为大厅里的空调似乎坏了,十分闷热,角落里有两个维修师傅支着梯子,正在天花板上修着什么。
“妈的!”老冯低声骂道,他的脑门上已经布满了汗珠,已经开始顺着两颊向下流了,他用手背擦了擦汗,不满地说,“就算你是甲方,也不用这么牛逼吧,这都他妈过了快半个小时了……”实际上,现在还不到一刻钟。
我在一边拱火,说:“冯总,别说您了,就连我都觉得他们有些没礼貌了,有点太不拿咱们当回事儿了吧。”
老冯咬了咬牙,说:“一会儿我得好好挤兑挤兑他们。”
老冯食言了,他并没有说出那些夹枪带棒的话,倒不是因为他是那种窝里横的人,而是因为看到下来接我们的职员后,瞬间没了脾气,而且还心甘情愿地露出了笑脸——当然,我也跟着笑了。
正在老冯说着气话的时候,电梯门再次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身穿职业装的十分漂亮的女人。她看向我们这边,发现我和老冯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的方向。漂亮女人走出闸机,小心翼翼地询问我们是不是某某公司的冯总。
人们总是这样——尤其是男人,对于美好的事物有着天生的好感,特别是那种公认的美——尤其是漂亮姑娘,即使这时候纵有天大的脾气,也会收敛起来,装出一副绅士的模样。是的,刚刚还在狂妄地想要挤兑人家的老冯和撺掇老冯的我,立刻变了脸,钢板般的面容也刻画出了向上的嘴角。我们露出了笑容,并不是那种虚假的、客套的笑容,而是坦然的、发自内心的笑容,是那种见到美女之后心花怒放的笑容。
“对对对,就是我。”老冯伸出手,嘴角恨不得咧到了耳朵根。
漂亮女人温婉地笑一笑,更美了,她也伸出手,和老冯握了握,客气地说:“对不起啊冯总,我刚才正在处理一个紧急的事情,所以我们张总让我来接二位的时候,我没有第一时间下来,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儿,你的工作重要,我们俩今天来得早了,本来跟张总约的是下午,我们王总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别迟到,所以我们就提前来了,”老冯握住漂亮女人的手不放,说,“是我们的问题,没有按约定的时间来。”
漂亮女人有些尴尬,但是她的笑容依然挂在脸上,手上稍一用力,松开了老冯的手,她对我也点了点头,问:“您好,您怎么称呼?”
“您好,”我走上前一步,微笑着说,“我叫于小北,是冯总的下属。”
在我认识的女人之中,这个漂亮女人的相貌可以名列前茅,似乎只有白灵和陆斌的妻子楚未艾才能与她有一拼——也许是我认识的女人太少了,或者说,我认识的漂亮女人太少了。
漂亮女人客套地点点头,对老冯和我说:“我叫霍晓莹,这次的工作主要是由我来对接……真不好意思,我们一楼的空调今天坏了,咱们就别在这儿站着了,我带您二位上楼吧,张总还等着呢。”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个霍晓莹是一位残疾人,她的右小腿是假肢,因为她的一切行动和状态与常人无异,所以我并没有看出来。我之所以会知道她的残疾,还是因为四年后司雅告诉我的。
那时候我也不知道,司雅和她认识。如果司雅的女儿没有生病,那么这个项目将会由她来对接,她与这位故人重逢就会提前四年的时间。2023年夏秋交际之时,刘思雨离职了,司雅便接了她的这部分工作,在一次项目沟通会议及饭局之后,霍晓莹与司雅相认了。
关于这件事,我还是简单说两句吧。司雅与霍晓莹谈了一夜后,回来告诉我,在2007年的时候,她一度以为霍晓莹去世了。这不禁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便询问是怎么回事。司雅说:“其实,霍晓莹是我表哥在大学时期的一位女朋友,我当时也很喜欢她,一直管她叫小嫂子……在2007年的夏天,霍晓莹一家从南京返回廊坊的路上,出了车祸,后来我表哥说霍晓莹在车祸中去世了,我还难过了好一阵呢,只不过没想到她居然还活着,我又遇见了她……”司雅还给我讲了一些关于她表哥于行之和霍晓莹的故事,我就不在这里赘述了。【关于于行之和霍晓莹的故事,详见拙作《此去经年》,他们是那个故事里的主角。】
霍晓莹带着我和老冯来到他们位于六楼的公司,引着我们来到了张总的办公室。老冯和我殷勤地做了自我介绍,对方的张总客套地让我们落座,然后指挥霍晓莹给我们端茶倒水。
老冯先是和张总闲聊了一会儿我们公司的情况,张总说你们王总之前大致介绍过,接着他们又聊了一些共同认识的人。我看着他们眉飞色舞地侃侃而谈,假装认真地倾听着,霍晓莹拿着一个本子,并没有打开它,端庄地坐在一边,嘴角始终挂着礼节性的微笑。我用余光偷偷看了看她——请不要嘲笑我,任何一个男人看到漂亮的女人,总是会想要多看几眼的。霍晓莹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她微微侧头,看了看我,友好地笑了笑。
老冯和张总聊了一会儿后,张总提议带着我们转一转他们的公司,给我们讲讲他们的业务和企业文化等。我和老冯跟着张总和霍晓莹在他们公司里转了一圈。他们公司占了这座大楼的六楼和七楼两层,六楼主要是业务部门和人事行政部门,归张总管——张总是个主抓业务的副总;七楼是技术部门和财务部门等,张总只是简单地介绍了一番,便引着我们回到了他的办公室。
霍晓莹因为还有别的工作要忙,便说了声不好意思,与我们告辞,回到了自己的工位。因为我和老冯到达这里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了,而之前约定的是下午,所以他们没有准备,于是张总便让行政部门的员工订了几份工作餐,我们就在张总的办公室里,一边和他闲聊一边吃饭。
吃完饭后,我和老冯不好意思打扰张总的午休,便提出来下楼转转园区。张总说,我陪你们逛逛吧。老冯赶紧说,就别劳您大驾了,中午休息休息吧,让刚才那个姑娘带我们遛遛就行了。张总笑了笑,说,晓莹啊,她嘛,不太方便,我找个别的同事吧。老冯有些失望,说,那就麻烦您了。张总打开办公室的门,叫进来一个歪瓜裂枣,让她带着我们转转。老冯看到歪瓜裂枣的嘴边还挂着米饭粒,便客套地说,张总,就别麻烦了,我们俩自己转转就行了,让您的同事赶紧吃饭去吧。张总点点头,让歪瓜裂枣回去了,然后对我们说:“一会儿你们上楼的时候,直接联系晓莹就行了,我把她的电话发给你。”我知道,老冯肯定是看到歪瓜裂枣之后觉得倒胃口,还不如只有我们俩闲逛呢。
果然,我和老冯在园区里遛达的时候,老冯色眯眯地对我说:“刚才那个姓霍的姑娘长得挺带劲呵!”
我会意地笑笑,说:“嗯,还行吧。”
老冯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以后跟她对接工作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到时候让刘思雨辅助你,你主她次……这次不白来吧?”
我陪着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园区没有什么特色,与我见过的所有科技园区与商务园区大同小异。我和老冯在一处树荫下接连抽了两支烟后,找了一家连锁咖啡店,一人点了一杯冰美式。他问我最近徐婧家里的情况如何。我说,她最近一直挺累的,我也很少联系她了。老冯说:“你说说你们俩,当初还瞒着我们,我是那么不通情达理的人吗?我也知道你们俩的实际情况,也都这个岁数了,有点什么也是正常的,我才不会妨碍你们俩呢……”
老冯一向是个马后炮,我知道,当时我们要是向老冯坦白了我和徐婧的关系,老冯一定会给我们穿小鞋的。我说:“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再提也没什么意义了。”
老冯乜斜我一眼,问:“于小北,头些天的七夕请假去哪儿玩了?”
“家里有点事儿,回了我妈那儿一趟。”我随口敷衍道。
老冯嘬了一口咖啡,咂摸着嘴,问:“还记得小孙吗?”
“哪个小孙?”我问,“之前从咱们这儿走的那个小孙,孙泉吗?”
“对,就是他,他走了之后才把徐婧招来的嘛,”老冯又嘬了一口咖啡,说,“你猜他现在在哪儿上班呢?”
“您和他还有联系?”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因为当时孙泉离开我们部门就是因为被老冯挤兑的。
“也是无意中遇到的,”老冯说,“就是你请假的那天下午,我跟王总去陆总那儿喝茶聊天的时候,看见了小孙,跟他聊了几句,原来他从咱们那儿离职之后,就应聘去了陆总的公司。”
“那还真是挺巧的,”我感到有些惊讶,说,“我之前去过他们公司好几回,都没遇见过小孙。”
“我还看见了你的那个妹妹,”老冯看向我,暧昧地一笑,说,“正好我和陆斌出来上厕所的时候,那个小女孩儿抱着一束花回公司,陆斌给我指着她的背影说,那就是你介绍去的实习生。”
我舔了舔嘴唇,“哦”了一声,想要解释一下,但是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
老冯又问:“你跟我说实话,那是你妹妹吗?”
“是……吧。”
“咱们多少年了,你就别蒙我了,”老冯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可是一直把你当成兄弟的,你就别瞒着大哥了……你怎么认识的人家?”
“您怎么就不信呢?那真是我一个妹妹……虽然跟我没有亲戚关系吧。”
“于小北,你丫没劲了啊,都这个时候了,就别跟我耍心眼儿了。”
“您看,我实话实说,您又不信,是不是我非得承认跟她有点儿那种关系您才满意?”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你以为我是小脚侦缉队呐?”老冯不愿意了,说,“你实话实说就行了呗。”
我讨好地笑了笑,说:“我可没这么说啊,就您这双大脚,永远也挤不进去小脚侦缉队,那里面没您的位置。”
老冯轻蔑地一笑,说:“你不用跟我打马虎眼,我早就看透了你们年轻人了,大家都是从那会儿过来的,谁还不知道谁呀……你的私生活我不管,也管不着,只要别耽误工作就行。”
我打着岔,换了一个工作上的话题,与老冯交谈起来。聊了一会儿,老冯看了看手机说,于小北,你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酒店,赶紧订两间房,今天晚上不回去了,刚才王总说他已经上飞机了,到了北京之后直接来这里,晚上要跟张总他们吃个饭。
我早已有了晚上回不去家的心理准备,便点点头,掏出手机,一边查找一边询问老冯的意见。对于这种能够报销的公差,老冯向来都是卡着报销的顶额标准来选择的,赘不述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