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城门,沿着官道疾驰向前,太阳已经逐渐西沉。
冬日白日很短,晚上赶路可不是个好主意。
十方放慢速度等她,她一边抓紧缰绳,一边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肚子,“我们去哪?”
十方看了看她的动作,似乎有一些莫名的情绪波动。
含混地说了句,“去庄子。”
“庄子路远,今日就算能到,也是晚上,不如明天一早再赶路。”
十方没有减慢速度,显然他并不打算听长欢的。
只淡淡地敷衍一句:“没事。”
一股怪异的感觉萦绕在心间,长欢即便是多想,现下也不好再说什么。
夕阳的余晖照在树间,在土路上留下金黄的印记,这些光影随着前行不断变化。
路上的石头点缀在其间,有的时候就像是一只只眼睛在闪烁。
这似乎不是去庄子的路。
虽然之前和莲子一起驱车前往,但长欢记得会路过一些人家,而非全是大片的荒地和丛林。
长欢没有声张,她将注意力放回十方的身上。
她慢,十方就放缓;
她快,十方也加速。
他似乎格外关注着自己。
长欢终于发现这怪异的感觉来自于哪里,来自于十方的态度。
往日里即便是王樟延吩咐,他也都冷言冷语,半个字都不肯多说。
今日何故还能耐着性子劝自己?
事出反常必有异常。
长欢看向前面的岔路,路两旁山坡长满了高矮不一的树丛,适合隐藏,“吁”叫停了马儿。
“怎么了?”
十方也停下,扭头冷脸看她。
长欢捂着肚子,“肚子有点疼......想要。”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指了个地方,有点不耐烦地说:“快去快回。”
长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十方自然地牵马走开了一段距离。
长欢将马绑到树上,走到林中,转头又和十方的视线相遇。
有些尴尬地解下披风,搭在树杈上,勉强遮出一个小小的空间。
微微探头出去,十方背过身抱肩站着,马儿在一旁低头吃着草。
长欢伏低身子,撕下衣角挂在回城方向的树上,又轻轻踩出一条路。
做完这些又小心翼翼地,往山坡下爬了十几步。
找到一株茂密的树丛,静静地躲起来,希望能借着夜色隐藏自己。
十方见这边久久没有动静,喊了两声。
长欢急忙捂住口鼻,屏住呼吸。
只见他一把扯开披风,树丛间空空如也。
十方点燃火折子,环顾四周。
看到了树杈上的一小截碎片,气急败坏地扔掉披风,骑上马儿往京都方向奔去。
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远,长欢才敢从草丛间爬出来。
像只落水狗一般,抖落身上的杂草枯叶。
不敢有丝毫的耽搁,长欢系上披风,跨坐在马背上。
两条不同的路在长欢的眼前徐徐展开。
长欢摸了摸马儿的鬃毛,“交给你了。”
马蹄飞快,扬起一路尘土,长欢眼神坚定,目光穿透黑夜的遮掩。
凭着记忆里的方向,从这条路一直向前,应该能到渡远寺附近。
一声尖锐的鸣叫,一片惊鸟从林间飞起,马儿害怕地抬起前蹄,长欢差点被掀翻。
长欢抚摸着马儿,尝试安慰它。
马很容易受惊,可能因为天黑,可能因为一只虫子,也可能是感受到周围环境的变化,“嘘喁喁,没事的。”
一人一马没有注意,后面一道身影疾驰而来。
须臾,已经近在咫尺。
长欢回头看清了来人,心跳得飞快,她握紧缰绳,防备地看着十方。
这时只见他纵马缓缓而来,速度很慢,但每一步都像是对长欢的审判。
黑暗里长欢只能看清一个模糊的人影,随着他的接近,长欢仿佛看到人影生出了触手,气焰滔天,随时准备吞噬掉一切。
人越来越近,她看见十方右手持剑,左手拿着火折子。
马儿害怕地后退一步,这股气息,没错,又是杀气!
从上次见面开始,他就想杀了自己。
为什么呢?疑问一在脑海形成,长欢狠狠地骂自己蠢。
十方对王樟延那么言听计从,那不就是王樟延的指令吗?
恍恍惚惚,如堕迷雾。
他不光抛弃自己,还想要杀了自己!
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随着每一次心跳,都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为什么?”依旧不死心地问出口。
“因为你挡了大人的路。”十方语气冰冷。
长欢冷笑,思绪如同被狂风卷起的尘埃,四处飘散,无法聚焦。
过往种种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沉闷,压抑,大失所望。
她虽不甘心,但还是委屈求全,先保住性命再说。
“请帮我转告王樟延,我会离开,走的远远的。”
缓了一口气,“长欢这个名字也会一起消失,没人能挡他的路。”
任长欢如何陈情,他都不屑一顾。
“你活着就永远是一个污点。”
听着他不带一丝温度的回答。
长欢不知,自己的存在几时成了一个错误,连活着都成了一种奢侈吗?
那自己究竟算什么?
被人抛弃的事实像一根刺,深深扎进长欢的心里。
原本就血肉模糊的心脏流出了鲜红的血,一种怀疑从空洞里渐渐充斥着全身。
“我死了,他就可以继续做高高在上的大人物?”
“我死了,他就可以和秦家小姐永结同心?”
“我死了,他就能摆脱掉过去的一切?”
吏部尚书王大人,就应该没有一点瑕疵,没有一丝软肋。
“是。”
冷冰冰的一个字,击碎了所有。
从踏入京都的那一刻,到刚刚纵马而行的那一瞬,全是一场骗局。
他演得真是逼真啊!
当面是情意绵绵、你侬我侬,背地里是刀剑相向、你死我活。
如今官拜尚书,自然不需要与自己虚与委蛇......
拿到那一颗真心,就可以放到地上摩擦。
原来在王樟延这里,自己轻如鸿毛,可以弃如敝履。
不死心地问了一句:“就非死不可吗?”
“是。”冷漠、疏离。
长欢痴痴地笑了两声,自以为是观棋者,转头发现已是局中人。
内心深处满是混乱和绝望,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失去了意义。
就像一片荒芜的土地,干裂成泥块,显现出裸露的沟壑与褶皱,没有了生机和希望。
他想自己死掉,那就.......
绝不,绝不,绝不认命。
长欢勒紧缰绳,双腿夹紧马肚子。
马儿也心有灵犀,随着“驾”得一声,向远方继续奔驰。
用袖子狠狠擦了一把脸上的泪,心里想着:风沙好大,竟迷了眼。
眼角余光看到十方紧随其后,咬得死死的。
就这样想要自己的性命,好说歹说,说情讲理也不肯罢休吗?
那就放马过来吧。
长欢加快速度,豁出去了夹紧马肚子,马也跟她一样,发了疯地向前跑。
即便如此,始终没有甩开。
马儿渐渐疲于奔波,前方是山崖边的弯道,十方借机接近,一掌劈向长欢。
长欢躲避不及,连人带马从山上滚了下去。
药包碎了,药材在空中划着一个个圆圈,被抛起,被碾碎,再被掩埋到黄褐色的土壤中。
周围天旋地转,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翻滚。
她能感觉到荆棘划过衣物,树枝抽打着皮肤,留下一道道火辣辣的痛感。
长欢护着头,护着肚子。
此时此刻,嗅觉异常灵敏,枯叶和泥土,还有血腥的气味充斥在鼻腔。
长欢有些慌,试图调整姿势,寻求自救的办法。
可惜都没有成功,恐惧的冷汗爬上额头。
终于,在经过一段漫长而痛苦的翻滚,她撞上一处柔软才停下来。
她躺在那里,喘着粗气,全身的疼痛一阵阵袭来,强烈到她几乎是无法动弹。
几乎是撞上的那一瞬,一股热流喷洒了满脸,多亏了马儿帮她缓冲,不然她肯定要摔成肉泥。
夜色深深,一点光亮都没有,恐慌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让长欢无处可逃。
血和泪混在一起,浸湿了前襟。
长欢慌张地拿出那封信,明明是一片漆黑,一个字也看不清。
她却恍惚看见了一束光,慢慢熄灭,化作一缕烟散去。
当初写下的含情脉脉,如今都是字字刀割。
冷笑一声,一点点将信撕成碎片,手一松,碎纸如雪片散落。
王樟延,我心如此,碎片难拾;
从今后,情断义绝,匪石可转。
她感觉到一股热流汇集,探手摸了一下,温热,粘稠,血腥......
四周一片寂静,在耳边无尽的回响的,只有她沉重的呼吸声,和隐忍的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