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章并不是一个大城市的人,
他来自一个叫铁溪的小地方。
也不知道是几线城市,那里环境闭塞,交通不便,大概只有几十万人,四周都是大山与农田。当地唯一的经济支柱,就是几家大型工厂。
在记忆里,永远记得他在泥土的小路上走着去上学,黑色大烟囱升起的一股股黑烟。
彭章的父母经常在外工作,一两个月才回来几天。
很多时候李老师就会带他回家吃饭。老师督促他做作业。直到作业都做完了,他才一个人经夜色回家。
他和李老师的感情很深。
李老师有个非常漂亮的老婆,可是这个师母却总是郁郁寡欢的,平时在家里从来看不到她做什么家务,也不怎么跟孩子说话。
家里做饭似乎也是李老师,打扫也是李老师,白天老师还要上课。
彭章当时在心里暗暗叫她“褒姒”
但李老师的儿子兵子,却与彭章同年,他们当时是很要好的朋友,总是在一起胡捣蛋。
两人曾经一起偷偷跑到墙洞前,去偷窥学校里的女神练习舞蹈。
通过一个墙洞,两人的眼睛似乎被练功房里的光芒照亮了。
当时他们还没有“校花”这个词,只觉得那教室里起舞的就是仙子。
彭章不知道兵子是不是偷偷喜欢校花,但对于当时啥也不懂的他来说,那就是他人生中懵懂时遇到的第一个女神。
背后突然传来了吆五喝六的声音,
一群本地的小霸王就出现在视野里。
领头的那一个比彭章大八九岁,叫乌阳德。这些人在本地就是一股恶势力,一看到彭章和兵子就大喊,
“你们在干什么!是不是在偷窥!”
彭章和兵子吓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拔腿就跑。
接着,漫山遍野的混混就在后面追了起来,就像猎狗追兔子。
乌阳德则自己跑到那个墙洞前,欣赏起来。
那一天彭章记得他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兵子哭喊声,不知道是不是被抓住了,还是在一边逃一边哭,
彭章很害怕,但是不敢过去。
只听到兵子的哭声觉得很揪心。心里一扯一扯的痛。他躲在一个树洞底下,缩成一团。
……
乌阳德这批人很快就离开学校了。
据说他家里也有点势力,在铁溪这种小地方,根本也不需要什么文化。
两三年后他就开始混社会。而且迅速的崛起了,
在大街上开着摩托,进出“白天鹅”舞厅之类的地方,总是带着一大群人,霸道十足,派出所都不管,人们避之不及。
这些人非常嚣张,钱不知从哪里来的。
乌阳德在那种闭塞的小地方,就是另一个位面的存在。顿顿下馆子。整天穿金戴银的,一只袖子拉起来,露出老大一只金灿灿的表。摩托后座总是坐着不同的妖艳妹子。
有一天,在饭馆里,彭章偶尔听到乌阳德在高谈阔论。
说着从哪里运高污染的物质过来,加到那些工厂的生产线上,能造出化工用品。
工厂还外包给他一个业务,就是处理工业垃圾。
乌阳德洋洋得意的说,“你们知道处理一车给我多少钱吗?”
工厂处理高污染垃圾,是需要挺高成本的。
“哈哈,其实压根不需要处理,往水库里一倒就行了。”
“废水倒进水库,固体垃圾随便找个地方一埋……”
“实在懒得弄了,连埋都不需要埋,随便找块空地一倒……”
突然乌阳德朝这边看过来。
彭章害怕被他看见,赶紧溜了。
那时候彭章连英文字母都不认识几个,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这件事也没有跟任何人讲。
工厂里冒出的那些黑烟似乎一年年的更加汹涌和浓郁了。
当地的树木与荒草就开始一片片的死亡。
在大地上留下一个个“斑秃”
当地的人们也开始渐渐生病。那些病都是很奇怪的,据说是血和骨头里出了问题。有些人的面貌变得极为丑陋,而且走不动路,天天疼得说不出话来。
那些得了病的人,不仅被当地人敬而远之,而且有些人还歧视他们。
这些人连出门逛菜市场都不行,被一看到,就远远的指着骂,让他们滚回家去,不要污染了大家。
又过了两年,得病的人越来越多了。
而且终于开始有人把病情与工厂那些冒黑烟的大烟囱联系在一起了。
彭章当时仍旧是小孩,这些事情一概不懂。大人们不但不跟他们谈及,甚至还禁止他们去了解这些事情。
有一天,彭章目击了一个事件。
当地的领导办公地点的门外,出现了一大批人。有人坐着轮椅,有人是家属扶过来的。那些人都面貌畸形,行走也困难。他们在空地上拉开白布条,上面写着字,在那里齐声的喊着什么。
有人盘地而坐,喊着“不解决这次死也不离开!”
彭章躲在远处偷偷的看着,只见办公大楼里就跟墓地般安静,门紧闭着,始终没有一个人走出来接待。没有看到所谓的领导出现。
彭章正准备离开。
突然,一条街道上冲出一群凶徒来,那些人拿着铁棍还有西瓜刀,吼叫着朝那些示威的人冲了过去。
彭章眼前只看到很多飞奔的腿,还有很多高高扬起的手。
他的心脏砰砰直跳。
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遍地的血,惨叫声,还有叫骂,那些拉着白布条的人四下奔逃……
事后彭章能想起的只有一块金灿灿的表。
在阳光照耀下,高高扬起的手,手上拿着砍刀,那只表在反射着刺眼的光……
那些拿铁棍与砍刀的人都蒙着面。他们犯下了暴行,但彭章认出了其中一个人。
乌阳德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不知道。
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群畸形的人要跑到那里大喊大叫?彭章当时也不知道。
事件过去后近一个月,彭章重新走回事发地,在一些石板缝里,一些没洗干净的地方,还能看到暗红色的血。像是杀猪留下来的。
……
……
后来又过了几年。
彭章当时在上初中。
工厂被关闭了。据说工厂的关闭也经历了复杂的斗争。某方面的压力非常大,最后工厂选择倒闭而不是整改。
工厂没有关闭的时候,当地的环境已经严重恶化,水不能喝,野外的动物常常发疯。
但工厂真的关闭后,唯一的经济支柱就彻底没了。
整个小城一下子变成了死城,这个小城彻底的失去了生机。
彭章已经记不清前前后后很多事了,当地人脸上的惶恐,家家户户彻夜亮灯难眠,人们的唉声叹气……都只留下了模糊的印象。
他只记得一件事——他知道,乌阳德起码是提前两个月就知道了消息的。
他知道这件事,是因为那天他逃学。无意间看到了李老师的家门口有人忙碌,进进出出。
他好奇的摸过去,发现是那个褒姒,还有乌阳德两个人,在不停的往外搬东西。院门口停着一辆车。
李老师这个点还在学校上班。但这两个人把李老师的家当全都搬空了。
彭章从角落里跳出来,冲着他们大喊一声。“你们要把这些东西搬到哪里去!”
乌阳德看了看他,没有理会。
接着师母出来了。
彭章问:“李老师要是搬家吗?但为什么他在这里帮忙?”他指着乌阳德。
褒姒说,“你一边玩去。我要离开这里了。”
彭章傻傻的问,“李老师呢,兵子呢?他们也要离开吗?”
褒姒说:“我也要离开李老师。”
“为什么啊?”
但褒姒没有回答。乌阳德搬着个电视机出来,看到彭章还在,威胁道,“快滚,老子一脚踢死你。”
但这次彭章没有退缩,他质问褒姒,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搬走家里所有的东西?你把这些都拿走了,李老师和兵子怎么办?”
褒姒拿出一支香烟,点着,抽了一口。
“我到大城市也需要钱的。”
彭章冲着她喊道:“你可是兵子的妈妈啊!你是李老师的老婆啊,你怎么能扔下他们呢?为什么呢?”
褒姒吐了一口烟,“小屁孩,你什么都不懂。”
事后想起来,褒姒也许说的是,她过得不快乐。嫁给一个数学老师,没有情调,没有优越的生活,什么也没有,每天只有破破烂烂的一个家,出了门满眼是泥土路、三蹦子车还有冒黑烟的烟囱。她早就过够了,早就不想如此的生活下去了。
乌阳德搬完了电视机,问褒姒:“存折拿了没有?”
接着乌阳德拿起一把铁锹,凶狠的来打彭章。彭章转身就跑。
乌阳德追了几步也就回去了。
彭章气喘吁吁,那是他这辈子跑得最卖力的一次。他上体育课时从来都是偷懒的,
这次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回了学校,冲进了李老师的办公室,
“褒姒她……她……她跟乌阳德……”
但是已经晚了,
当他带着李老师回到他那个家的时候,车子早就开走了,家里变得空空荡荡的,只留下一些破床破被什么的。
那个褒姒再也没有回来过。
从此再没有音信。
……
过了一阵子,彭章也离开那个地方了。
他从小没得到什么很好的教育。对念书也不感兴趣。最后辗转到大城市,干了一份月薪四千的蓝领工作。
那些记忆往事,早就在他的头脑里远去了,消失了。
他以为“旧日”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但是,旧日以一种他不曾想到过的方式,生猛的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就是眼前这个已经沦为成功人士的,比自己大十岁的乌子晋。
他改了名字,也确实整了容。
那块金灿灿的表也不见了,他现在衣着高档有品多了。人也显得上档次了。跟当时的小城霸王恶棍完全不一样。
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了。
他忘不了这个人。
什么在荒野里追着自己和兵子打,朝自己吐口水,还有得意洋洋的说着自己往水库和田里扔废料……这些都不是记忆最深刻的。
最深刻的是他把师母拐走的那个下午。从那之后,李老师就垮掉了。精气神垮了,那个家也垮了。
所有的一切瞬间都在彭章的头脑里翻涌,
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过仇人,但眼前的这人算一个。
“乌阳德……”
“你,你,……你现在过得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