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屏住呼吸:“你这两年一直在查这件事,都是因为这个,对吗?你当初在郭家私宅时就见到过这个东西,对吗?”
飞鸿:“是啊,可惜我几番试探三娘都不肯坦诚相告,孩儿只能一直等到今天。”
三娘苦笑:“这不过是长得相似的两块佩子,能说明什么?”
飞鸿并指一捏,把两块玛瑙佩合成了一整块。
三娘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飞鸿把合成一块的玛瑙双佩递给三娘,缓声道:“您自己看看吧。”
三娘小心翼翼捏着严丝合缝的玛瑙双佩,细细端详,看着看着,眼里竟隐隐有了水光。
飞鸿从她手里拿回玛瑙双佩,三娘的眼睛紧紧跟随。
飞鸿叹息道:“事到如今您还要犟吗?”
三娘却突然发狠:“我犟什么?你到底想听到什么?你未来相公就在身边,你非得让他亲见我们母女吵架笑话我们吗?”
洛承风插嘴道:“不会笑话,这才叫不见外。”
三娘狠狠瞪了他一眼:“混小子,你们两个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老婆子!”
飞鸿:“别扯这些闲话了,三娘,你要是不老实交代,我现在就把这两块佩子砸了。”
三娘冷笑:“你砸啊!毁了这东西就惊动了姓魏的婆娘,看你们还怎么破案!”
飞鸿:“她留着陈姨娘这个大破绽,我们有的是办法对付她。佩子不佩子的,她又不能天天来看,一时半会也发现不了。”
三娘脸上的笑消失了,她竖着眉毛道:“你要是敢砸,咱们母女缘分就到此为止。”
飞鸿:“没事,反正我们这母女也是认的,回头让洛老大人娶了你,咱们倒可以做正经婆媳。”
三娘知道飞鸿铁了心要逼她,软下语气哄道:“好孩子,我都跟你说过,这佩子是一个世外高人送的,为的是给你压八字、保你一世平安的,至于为什么会有这个阴刻同款,我确实不知啊!!!你又何必摔了这么好的宝贝来同我置气?”
飞鸿:“如果三娘刚才没有用我们的母女情分相逼,也许我就信了您的鬼话。想必,这东西与我的亲生父母有关吧?”
三娘心中一惊,脸上却作出嘲讽神情:“怎么,你是想着要去嫁当官的了,决心抛弃我这个养母,给自己重新找个出身、抬身份么?”
飞鸿:“三娘若这么说,可真就坏了我们十几年的母女情分。您明明知道我不会这么做,我也知道您心底里不是这么想的,明明至亲的人,您为什么总是要用这样伤人的话来激我?”
三娘看她眼里含泪、身上颤抖,打好的腹稿竟然全说不出口了,站在那里不上不下、万分无措。
飞鸿:“我知道三娘是骗术高手,若您真心想骗一个人的时候是断然露不出破绽的,只是,那得是对着你不在意的人。面对我,三娘无法时时刻刻都做那冷心冷情的骗子,这才叫我抓了蛛丝马迹,琢磨出自己身世的不同寻常。”
她这话虽然是在责备三娘对她的隐瞒,但言语间的温情令站在一边的洛承风都听得心中酸软。
三娘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傻傻站着。
飞鸿继续道:“眼下这个玛瑙佩在魏九华手里,这一切已经不仅是我一人或者咱们一家的事情,这背后有可能牵扯到一桩冤案、甚至是许多人命,三娘,咱们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追求的不就是一个道义吗?如今最大的道义摆在眼前,您为何还不肯说呢?”
洛承风加码道:“也许三娘是为的飞鸿安危考虑,觉得万一惹到什么不该惹的人会伤害到飞鸿。我在此向您保证,有我在的一日,我就护着飞鸿一日,我和我父亲一定竭尽所能保护二位。实在不济,我们还可以去找大将军,不说现在局面极有可能是大将军引我们进来的,就凭着大将军照顾我们洛家几十年,如果他知道我们有难,必定出手相助。”
三娘最大的担忧就此解决了,她重重吐出一口气,拍着大腿骂道:“冤孽!都是冤孽啊!!!”
飞鸿和洛承风同时看了对方一眼,都知道三娘这是要开口了。
三娘:“鸿儿,不是三娘对你狠心,只是你的身世涉及到一桩大案,如果你的身份被透露出去,极可能引来杀身之祸。那些人,不是你我能对付的,洛大人父子也不能抗衡。即便是这样,你也还是要我说吗?”
飞鸿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知道了。”三娘再次深深叹气,“一切都是天命。你父母为了天下道义而死,如今,你也要为了天下道义豁出自己的安危。卢大人,虞夫人,您二位在天之灵,该为这样的好孩子而高兴吧!”
飞鸿呼吸猛地一滞:“卢大人?虞夫人?他们……他们是我的生身父母?”
三娘:“不错。您的生父卢贞,乃大雍宣德四年状元,官拜礼部员外郎,是当年御前一等一的红人。可惜卢大人秉性忠直,因屡次弹劾宠臣吴庸,惹得陛下不悦,被贬去瘴气弥漫的清源县任知县,说是要他磨炼心性。”
洛承风倒抽一口凉气:“吴庸?那不是左相吗?!”
三娘:“所以,你该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敢告诉飞鸿真相了吧?那可是叱咤了两朝的重臣!!!”
飞鸿暂时顾不上什么左相右相,只问:“贬去清源县,然后呢?”
三娘:“其实现在想来,陛下应是对卢大人手下留情的,知县比之县令,好歹保留了京官的身份,但是卢大人书生意气,再加上连降八级的大辱,他受到很大打击,加之岭南之地多瘴气,卢大人的身体每况愈下。”
飞鸿:“所以……所以父亲他是病逝的?”
三娘垂头叹道:“若是这样,我又何必瞒你?当年卢大人带着病体为清源百姓做了不少好事,他先是连续开堂断案、把积压多年的旧案审结泰半,发现这么多案子全是因为民不聊生所致。清源县那是什么地方?瘴气弥漫、虫蛇遍布,而且遍地都是贫瘠的红土,种出的稻还不够交皇粮的,让老百姓靠着开山种地谋生,无异于叫人去死。卢大人便顶着弹劾放沿海渔民出海捕鱼,后来又力荐先帝重启海贸,这才让傍海为生的清源县重获生机,这样的好官,我们真是恨不得他长命百岁、千万岁!”
洛承风轻微咳嗽了一声:“三娘……慎言,千岁万岁只能用来称呼太子和陛下,其他人……那便是僭越了……”
三娘和飞鸿同时向他抛来眼刀:“闭嘴!”
洛承风咽了口唾沫。
三娘:“我那时候刚没了师傅,手艺还没学精就出来混江湖,心比天高,想一战成名,便瞄准了一个官家夫人下手,结果,银钱没到手,人还被抓了。抓我的就是卢大人,而那个官家夫人,就是卢知县的糟糠、虞夫人。”
她停顿片刻,似是回忆往昔,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我本以为得罪了大官这辈子完了,没想到卢大人听说我的遭遇后只罚我去慈幼堂帮忙,没打我也没抓我下狱……我去了慈幼堂,见到虞夫人也在,以为这对夫妇口蜜腹剑,是打算在慈幼堂折磨我,结果她每天只是带着我给那些孩子做衣服、教习字,还教了我一身好厨艺,她根本没有为当初的事情而为难于我。”
飞鸿:“您……您的厨艺……”
三娘笑中带泪:“没错,都是你亲娘教的。”
飞鸿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
三娘拉住她的手,自嘲道:“我那个狠心的师傅,骗术高超,领我回去只是想把我培养成她的摇钱树,哪里会教我什么厨艺?你吃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我一点一点从你亲娘手里学来的。好孩子,这么多年,都是你亲娘把你养大的。”
飞鸿心中又痛又软,一把抱住三娘:“谢谢……谢谢您!”
三娘:“是我该谢谢你的亲爹娘,如果没有他们网开一面,就没有我春三娘的今天。”
她替飞鸿擦去泪水,继续道:“我受了卢大人和虞夫人的大恩,决心改邪归正,从此只求谋生,不再作恶,每日在慈幼堂勤勤恳恳做工,与虞夫人和孩子们作伴,也是在那段时间,虞夫人有了你。我以为日子会就这么一直顺顺当当地过下去,结果有一天,朝廷派了一个大官来,说卢大人有通倭之嫌,要抓他进京问话。许多百姓聚集到衙门口,声援卢知县,痛骂那个狗官。狗官一怒之下抓了好些人,摆在衙门口打棍子示众,卢知县为那些人和狗官起了冲突,头顶官帽都被打到地上,狗官又污蔑他不敬冠冕、藐视皇权,有通敌谋逆之嫌,当场就剥了他的官服。”
说到这里,三娘的拳头握了起来:“我那些日子和虞夫人相处,多少也听了些卢大人从前的遭遇,知道他这是又中奸人算计,且要闹呢。我怕那些人会去家里欺负虞夫人,便去找她,结果……居然发现府上起了大火!”
那日烈火滔天,整个卢府以及前院的县衙都化作火海。
惊怒交加的三娘凭借一身轻功硬是闯入火海之中,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虞夫人。
虞夫人见是她,双目流下血泪,掀开袍子,露出被她紧紧护在怀中的婴孩。
“三娘……我……我们夫妇怕是渡不过这一劫了……求你……求你看在昔日相交的份上,替我带这孩子走。她……她是无辜的……”
三娘泪流满面:“不!你生的孩子你自己带!我还没成亲呢,谁要带你的孩子?!你给我活下来,跟我一起走!”
虞夫人想笑,却笑不出来,只发出一声喑哑的轻咳:“我知你向来嘴硬心软,必会百倍疼爱这孩子。我……我怀里有一只玛瑙佩,此物……此物是我与贞郎的信物,我二人各有一只,是用同一只玛瑙宝石雕刻而成。他那只……怕是再不能见天日,这只你便拿去……去当了……能当个三五百两的,便作未来养这孩子的用度。我……我对不起你……要请你当个坏人……求你,千万不要告知这孩子她的身世,这辈子……就让她跟着你做个逍遥人,不挨饿不受冻,我……我感恩不尽……”
三娘把玛瑙佩放进飞鸿襁褓中,把孩子拢进自己怀里:“你不让我告诉她身世,是不是因为这把火来得蹊跷?”
虞夫人似是回光返照,突然生出一股力气,猛抓住三娘的手:“这把火一烧,我们一家的谋逆之罪是再洗不脱了,你要抚养一个逆臣之女,怕是不怕?”
三娘一抹眼泪鼻涕,怒道:“我春三娘要是怕了就是他娘的龟孙!”
“好……那便好……”虞夫人最后看了一眼飞鸿,“孩子,父亲母亲对不起你,把你带到世上,却不能陪你长大。以后……以后你要……要孝敬三……三娘……”
她的眼神逐渐迷离,整个人脱力,摔在地上。
怀中孩儿没来由地突然大哭。
三娘悲痛万分,捂着飞鸿的嘴道:“好孩子,我知道你伤心,求求你别现在哭,我还要救你的命!”她抱着飞鸿给虞夫人磕了三个响头,便头也不回地冲出火海。
外头围着一圈愤怒的百姓,他们一边咒骂一边救火,三娘混入救火的百姓中,潜逃出城。
她也不知身后到底有没有追兵,抱着婴孩一路狂奔,从清源县沿着海岸一路向南,奔到琼州,又从琼州坐船往西南去,整整跑了三年,直到进入川蜀才终于停下脚步。
彼时飞鸿已经能说会走,长成了个人见人爱的瓷娃娃,像极了卢县令。三娘日日看着这个小娃娃,心中想的都是那对苦命的夫妻,怎么也受不下飞鸿叫的一声“娘亲”,更不敢让她改自己的姓,便以“留”字为音给飞鸿起了“柳”这个新姓,盼她能久久留在这世间,还训她唤自己“三娘”,让她从小便知道自己另有生身父母。
飞鸿不过三岁,并不懂得生母和养母的区别,又得到三娘千百倍的呵护,更加无所谓自己是不是捡的,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
三娘听说了卢氏一族覆灭的消息,不敢给卢氏夫妇刻牌位,又不忍心他们无人供奉,便请了两座无字牌位,让飞鸿在每年他们忌日时跪拜,平常若飞鸿不听话,她也会请出无牌位来一起教训飞鸿。
除了虞夫人教的厨艺,三娘会的都是骗子师傅教的骗术,她不愿意当掉那只玛瑙佩,又想给飞鸿好的教养,便重操旧业,靠着惩治为富不仁的商贾来谋财,再用那些钱延请名师教飞鸿读书习字。她给自己立下“三不骗”的规矩,不骗老幼、不骗孤寡、不骗官,一是为了面对卢氏夫妇的牌位时能心里好受一些,二是为了不至于惹来官非连累飞鸿。她做这些事时都精心编制谎言骗过飞鸿,不让她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飞鸿仿佛是集中了她父母的一切优点长出来的,专心致志地跟着师傅们学习,教什么一遍就会、训什么一次就懂,虽然调皮捣蛋,但从来没惹过什么大麻烦,那些教过她的师傅们也多是对她喜爱有加。长到八岁那年,陪三娘度了一次情劫、过了半年清苦日子,飞鸿更懂事了,主动提出要跟三娘学骗术赚钱,也是那时,三娘才惊觉,这孩子原来什么都知道,自己根本骗不过她。
当时,三娘人财两空,腰上还受了伤,飞鸿只有八岁,就算去干活也只能赚回来三瓜两枣,糊口都不够,更别说替三娘治伤。
迫于生计,三娘把骗术教给了飞鸿,并以同样的“三不骗”要求她,要她在无字牌位前立誓。没想到飞鸿第一次出手,便对准了一个坑蒙拐骗的假道士,揭破对方骗术,帮一家富户避免了巨大损失,得到了富户的帮助,不仅吃上饭、还让三娘用上药,终于度过最难的那段时光。
后来,三娘带着飞鸿行走江湖、行侠仗义,用骗术反制骗术,惩治了不少恶人、也赚了不少钱。为了不留名声,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一个地方,终于辗转来到京城……
说到这里,三娘终于看向洛承风:“女婿,我知道你是个大公无私的。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一切,我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骗子,我的鸿儿一直都是替天行道的女侠,你将来要治罪,就把所有罪名都治到我头上。飞鸿这孩子……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