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泽客栈的布局与其他不同,客人用餐饮酒,若不送到房间,则是在三楼。客栈每层挑高约摸有两丈,极其高阔轩敞。客人在三楼靠窗饮酒,看天井里的比武台,正是居高临下,看得更清楚些。客栈靠南侧进门处做大堂之用,办理入住,结账等事,东侧是后厨。西侧却是一排客房。因着一楼难免喧嚷些,这排客房是丙字房,较二楼甲字,乙字房便宜不少。客囊不丰的江湖落魄人,或初入江湖,家底不厚的少侠,往往选择这些房间。纨素初来,因着装束素朴,形容极年轻,小二也问过她要住几等房。但她下山带钱不少,又嫌这些年轻人吵嚷,自然住了二楼甲字房。
丙字房也是单间,并非通铺。但房间较为窄小,没地方吃饭。为着客人方便,一楼北侧摆着一溜大圆桌,供客人拼桌就餐。除西侧客房和东侧厨房外,客栈南,北都在内侧开一排八扇竹门,直通天井。天气好的时候,两侧门户大开,十分敞亮。此刻北边偏西的两张圆桌处,有站有坐的聚着五六个人,一把清亮急促的嗓子正急急嚷道:“传扬邪教,戕害百姓,自然是罪不容诛!朝廷都发了告示和通缉,怎么林兄倒替重霄观妖女说起话来了!”纨素一眼望去,说话的正是昨日从比武台上跌个倒栽葱下来的小倒霉蛋,晚上喝酒时自我介绍叫卢梁的。
纨素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但这次,甫一听了这话,她的双脚就仿佛有自己的想法一样,冲着那两桌喧闹起来的客人去了。店小二在后面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既没有试着喊住她,也没拔脚跟上去。他隐隐觉得,掺和到这件事里,对旁人大概有些风险,对这位齐姑娘来说,大概无妨。他脚步一绕,嘴里絮絮重复着纨素叫的菜和房号,向东拐进后厨去了。
卢梁,字子承。南直隶省淮安人士。今年刚刚及冠(二十岁)。淮安卢家若倒五十年上去,算个世宦人家。卢梁的祖父曾官至礼部侍郎,因着先帝时一次错综复杂的科举舞弊案,当时的主考官被凌迟处死,牵涉其中的礼部官员皆被革职回家,子孙五代不得再应考。到卢梁这一代,淮安卢家已成了一户安安静静的乡下地主。嘉安十年,当今皇帝敕令,大开武举,愿不拘一格,选用江湖高手充入军职,卢家便觉得见了重回朝堂之机,为这一代子弟皆延请武师父执教。卢梁便是卢家这一代子弟中的佼佼者——不过,这话也许也有些水分。因为这都是昨天晚上,这位卢小哥跟纨素自我介绍的。
虽然昨日,这位卢少侠大头朝下,从三丈高台跌下来,但若真是正经武者,应该也不会跌断脖子……吧?纨素不觉得自己对他就算有救命之恩了。但他说要请客喝酒,纨素还是乐意跟他喝上几杯的,没别的原因,纯粹是因为这位卢少侠身量修长,剑眉星目,面如冠玉,仪态也还不错,在她下山以来所见之人之中,容貌倒算得第一。孰料酒过三巡,这位卢梁少侠居然就对着眼前少女,把家里这点事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倾倒出来,至少从城府这方面看,就不怎么适合走江湖。更没想到,区区六碗武陵春,他就醉的钻桌子了。当时纨素还只告诉了他自己的名字,还没说过自己是哪门哪派的弟子呢。
但到了今日,纨素倒没想到,这位卢少侠没城府,却也有没城府的好处。她本打算回房整理一下自己这几日收集的关于重霄观的信息,被卢梁这样哇啦一声喊,倒替她喊出一个可能知道内情,会“替重霄观说话“的人。她三脚两步走到卢梁原本所坐的圆桌旁边,目光扫过这一小堆人。只见卢梁正一脸愤愤,侧身冲着另一桌,长身而立,右手相当明显地按在腰袢的剑柄上。跟他出来的小厮叫东子的,正一脸着急,怯怯地在他后面站着,伸手想拉他的衣襟又不敢,见纨素走来,一时如得了救星一般,冲纨素挤眉弄眼地求救。另一桌上,主座闲闲坐着另一位青年人,正在自顾自地给自己斟酒。因未起身,纨素第一眼也看不出他的武功路数。他五官平常,若放到人堆里极不起眼,脸色偏黄,面带些病容,看起来约摸三十来岁。他左后方摆着软墩,坐着一位娇丽女子,皮肤白皙,眉眼如画,妆容精致,手里抱着一柄琵琶,意态有些瑟缩,如惊弓之鸟,不敢抬头。右手边的座位,站起来一位怒目金刚似的中年大汉,有一把好络腮胡子,双眼圆瞪着,盯住卢梁,却不说话。他背后背着一把寻常铁铺即可买来的铁刀,但在纨素看来,他的体态眼神,皆不像是用刀之人。大汉背后的绣墩上,静静坐着另一位美人,一般的精致妆容,眉如远山,眼横秋水,意态却颇悠闲,抱着一把瑶琴,似乎眼前的冲突与她毫无干系。
那病容青年微微抬眼,见桌边又多了一人,把手按在嘴上,低低咳了一声,道:“卢少侠何必这样激愤?你我都非庐州人士,那重霄观一案——是叫重霄观吧?就中内情,你我都不清楚。江湖游历,你我都是闲人,我不过说些闲话,和姑娘们打牙磕嘴,佐酒罢了。不然岂不辜负美人?”酸溜溜一笑,望向那立着的汉子:“赵兄也坐下吧。卢少侠既不爱听咱们议论,咱们今日只谈风月,不谈时事便是。”又道:“秋盈姑娘何等难请,饶是我一会便要上台比武,也不愿少喝一盏,坏了今日之兴。”便又垂下眼睛,竟一眼不看卢梁了。身背后,那位抱琴的姑娘徐徐起身,又为那虬髯汉子添了一盏酒。
纨素看卢梁似被架在原地,这气生也不是,不生也不是,强自“潇洒“而立,胸口剧烈起伏,倒像只蛤蟆气的肚子一鼓一鼓。不由得肚里好笑,过去拍了拍他,打岔道:“卢兄昨夜病酒,今日又要登台。这位就是昨日你的对手?”转向桌上二人,依着江湖礼数,略一抱拳,道:“还未请教?”
被叫做“赵兄”的虬髯男子还未归座。听了此语,他面色立即缓和,竟像是立即歇了怒气,转身面向纨素,拱了拱手,道:“口角冲突,扰了姑娘清净了。在下赵虎。这位是我的结义兄弟林柏。”并不介绍背后两位女子。那病容青年放下酒杯,也起了身,向纨素拱手道:“昨日有赖姑娘路过台下,替在下省去一桩麻烦。还未请教姑娘高姓?”
纨素道:“在下齐纨素。”又问道:“林兄对重霄观之事,略有所知?”
赶在此时,店小二却过来了,陪笑问纨素道:“齐姑娘的饭菜好了,姑娘是回房里吃,还是也布在此处?”
林柏抬眼微笑道:“若蒙不弃,两位不如都坐过来与我兄弟俩拼个桌。秋盈姑娘的琴,玉素姑娘的琵琶,不听实在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