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笪不解道:“什么神魂?什么叫咱们没把姜观主她们救出来?”话问出来了,心里却隐隐觉得,自己其实是听懂了纨素方才说的话的。他心头巨震,张嘴短促地“啊”了一声,愣在原地。
纨素站起身来,开了窗户,望着窗外的月色道:“所以你已经听懂了,是吗?姜观主她们的身体活着与否,朝廷并不真的在意。她们的罪名是‘鱼腹藏书,篝火狐鸣’,是借着自己的影响力,希图谋反的罪过。而朝廷实际上必须杀掉的,不是她们的身体,而正是她们在信众当中的影响力。她们的人是死是活,在朝廷看来其实并不重要,反正她们也并不真的有什么神力,既不是真的能沟通鬼神,也不可能真能靠符水治百病——只要全国上下都知道她们死了就行了。最好是死在朝廷的刀下,死前痛哭流涕,求饶不止,在刽子手的刀子面前吓得当街失禁——这是何等彰显朝廷的天威?从这个角度来看,找几个人来顶缸砍头,也许比真的抓到了她们更好。”
纨素的声音比月色更凉,更轻:“我曾跟秋英姐在山上夜谈时说,假设一切我们在庐州碰上的疑阵都是那位坐镇庐州的赵知府所布置的——那他原本可以成功地掌控重霄观,成为他手上的一颗活子。我当时跟秋英姐说,如果真的会有一个天下大乱,群雄逐鹿的时刻,到那个时候,赵知府也需要建立他的价值,手握难以忽视的关键因素,才能顺利投靠某一个势力,避免变成乱世中的炮灰。重霄观如果能被他完全掌控在手上,就可以成为这个难以忽视的关键因素——是一颗早已进入棋盘,看似被拔除了,但其实还在的关键棋子。”
“但如果洛京那边也有人在像我一样想呢?如果朝廷上主事的人,也怀疑重霄观诸人迟迟抓不到,是因为有人想要自己掌握她们呢?这个被怀疑的人当然不可能是庐州知府这样的小角色——具体是谁在背这个锅,我也还不知道。但是这个背锅的人或者势力,应该可以被和山魈军从某种意义上连接起来,从而进入了朝廷的视野。那么,在这个势力尚且强大,还不能被朝廷轻易拔除的时候,对朝廷来说,最好的、最简洁的办法,就是让重霄观这颗棋盘上的活子,直接变成一颗没有价值的死棋。”
奚笪几乎是在颤抖了。他从小就崇拜聪明人,喜欢和聪明人相处,所以当遇到纨素之后,他立刻就凑到她身边,自告奋勇要跟着她同行,要弹琴给她听,替她拎包,邀她同赏江上明月,也许,他的心里还有别的指望。但是此刻,当听到她这样分析局势,黯然叹息的时候,他只觉得隐隐的怖惧像惊雷穿过他的身体,使他周身战栗,再回想起自己和叔父如何信心满满地奔赴庐州救人,如何想着用摄心大法从牢中劫出犯人来,一时只觉得如坠网中,挣脱不得。此刻方知当年父亲看他憨吃傻玩时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像你这样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说不好才真是最有福气的。”
纨素听不到奚笪回话,回头望着他,看他神色不对,便走回桌边,伸手去握他那只月光下微微颤抖的右手,软语问道:“你手又疼了?要是我不该开窗的话,你得跟我说啊。”奚笪定定神,抽回手来,摇头笑道:“没有的事,我只是被你说的话震住了。”
船头一声梆子。船家唤一声“戌时正,开船咯——”客船缓缓离岸,沿着淮水向东而行。江岸渐渐远了,码头上的热闹远了,两岸只余广袤的,无人的农田,在月色下静静卧着。但两人谁都没再提到甲板上共赏江景月色的事。纨素在桌边坐下,也不掌灯,只望着洒落船舱中的斑驳月光,继续道:“重霄观的影响力,其实还是要分两部分看的。一部分是她们作为超脱世俗的女冠,坐拥一座香火繁盛,极为灵验的寺庙,有占卜预言之能,还可以以符水治疗席卷庐州一带的大疫……这些流言与传说,是她们的第一部分影响力,也就是我刚才说的,姜观主她们的魂。随着二月十八日洛京的那次处决,这魂就将不复存在。而更让人细思极恐的是,她们还有另一部分影响力……就是江淮各城的梧桐苑。”她摇摇头,叹道:“你不要小瞧这些不会武的寻常弱女子……都说女儿家是菜籽命,播在哪里,就得在哪里长。庐州的梧桐苑,养出来的姑娘甚至早在十八年前就已经有人嫁到了洛京,而且她还可以毫不犹豫地为了怀梦仙长的请求,收容我和宿真两个全家被杀,祖父还在牢里的孩子。你知道吗?如果祖父当时被定罪,我们可能是会被追捕的。到时候收容过我们的人,都会受到连累……四五十年来,梧桐苑养出来的一代一代孤女,如今都在哪里?她们才是重霄观的元神。”纨素的声音沉沉的,她问道:“如果朝廷只杀了重霄观的灵魂,这件事其实还没有完,重霄观还没有成为一枚彻底的死棋。而如果朝廷真的杀了姜观主的身体,重霄观的元神甚至可能更快的被唤醒……那么,要真正诛灭重霄观的元神,朝廷应该做些什么呢?”
纨素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奚笪,道:“奚笪,现在你告诉我,我作为一个江湖人,作为一个离恨天弟子,就算我的能耐比现在再强百倍也好……我能做什么呢?……我也许能做的事,就一定会是对的选择么?”
奚笪的手轻轻握向纨素的手了。在冷色的月光下,他觉得自己的心境前所未有的清明,但也前所未有的冷寂。他回答道:“别的事我不太懂,但是以那些关于离恨天的江湖传闻来看,我倒是能回答你的最后一个问题:不管你决定做什么,江湖人都会认为这是离恨天在为万民挥剑。人们只会认为站在你对立面的那个势力才是错的。”
纨素的眼睛惊得睁大了。她很快低下头去,小声道:“那我就更要小心行事了……奚笪,你有没有想过,关于离恨天的那些江湖传说,到底是谁传出来,又是谁吹捧得的如此尽人皆知,神乎其神的?”
“如果这真的是一个人,或者一个势力的故意为之——那他或她或他们,到底想要借离恨天的剑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