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好修道:“堂堂仙门罚使,竟连这等小事都要管?”
衣寒雪道:“对于你来说,别人的屈辱生死都是小事?”
袁好修面色尴尬,不敢发作,众目睽睽之下,又不便唯唯称是,故而露出一种似笑非笑,谄媚者可以理解为恭敬自持,心中不忿者可理解为冷嘲的神态,点了点头,道:“一向听闻衣仙长公正严明,从无错罚。只是。。。。。。对我这位小师弟,衣仙长是不是有些个人恩怨呢?”
楚灵均心中一动,这个疑问,也一直隐藏在他心里。仙门诸家都自诩是世外高门,虽管魂妖之事,多有救危扶困之举,却是居高临下,不沾俗尘之气。玉浠门不参与仙门百家的任何事宜,不论是比试还是争斗,又偏居于幽僻之地,不与任何仙门结交。玉浠门还有一条奇特的门规,别的仙门个个企盼子弟繁盛,门派鼎荣,玉浠门却是代代只收一个弟子。
三百年前,玉浠门的独门弟子宣涛下山历尘,发现两个仙门为了争夺消除怨魂之功,一个将无辜的情魂迫成怨魂,另一个残杀无辜之人,另其死后成为怨魂。宣涛调查揭露了二门的罪行,在百姓心中甚有威望。仙门百家却并不待见他。哪家成名的仙门没有点腌臜事?浓妆艳抹的美人,哪个喜欢叫人看见洗净铅华后的斑点皱纹?好不容易将牌匾塑得粲然生辉,高高在上,哪个门派愿意自剥金身?
只是后来,宣涛一腔意气,越管越起劲,仙门百家几乎没有能幸免的。他们也曾明里暗里多番陷害,宣涛却真仿佛是仙人临凡,多少次以为已将他诱入瓮中了,最终却都成了百姓口中的笑谈。仙门无法,紧急召开罹灾大会,结果,一百零八个仙门,除了两家拉不下面子,选择了弃权,全都赞成与宣涛结交,并赐他一个好听的官名,就叫罚使。宣涛本就分身乏术,渐渐觉得乏倦,只是碍于百姓口中的美名,难以卸重。既见仙门各家有意服软,又给他掌百家赏罚的权利,各门便如愿定下了约定。一年之中,门下弟子若是犯错,必有一件案子,是要请他来主管如何定罚的。
几百年间,玉浠门的弟子都是这般,只静等各门来信,不主动干涉其门内之事。唯有上次谪仙门惩罚楚灵均之事,衣寒雪破了规矩。衣寒雪不止亲自登门过问此事,更是斩钉截铁地要求谪仙门加重惩罚,与叶千钧辩了一天一夜,愣是将只废去全身灵气的惩罚,改为断绝灵脉,逐出师门。各门弟子入门,虽所学有异,首先学的却都大约相同。那便是修仙之本,乃是灵府,灵府之精,乃是灵气,修仙之道,乃是运气成力,游于灵脉,凝于灵府。若是失了灵气,只要灵府与灵脉俱在,便可重修,可若是灵脉俱断,灵府跟着枯竭,便再无修仙的可能。
袁好修见衣寒雪此番又来纠缠,认定衣寒雪与楚灵均必有什么大仇,将他变成废人还不心足,竟还要继续折磨他。他虽没有多少怜悯心肠,衣寒雪如此霸道行事,却叫他这个仰赖“谪仙门”三个字耀武耀威的人,一肚子憋屈。他虽是惧怕衣寒雪,毕竟那是连坚如磐石的师父都退让三分,宁愿破坏规矩的人,可他这次若是不在口头上占些便宜,又恭恭敬敬让衣寒雪得了逞,越发要觉得自己就连筋骨都舒展不开,简直是坨砧板上的烂肉!缩在壳里的怂王八!削了手脚的软骨蛇!
衣寒雪淡淡道:“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楚灵均捶了捶自己的胸口,小声嘀咕道:“无怨无仇,你坑我干什么?哼,害我灵脉都断尽了!这放在修仙之人身上,和一般人家的断子绝孙没有区别好不好?”楚灵均拿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道,“楚灵均啊楚灵均,你多大的心啊。这可是你的大大大仇人啊!”
袁好修道:“如此说来,衣仙长是秉着公平公正的原则,仅仅只是觉得我那个小师弟罪无可恕,该断绝灵脉?”
衣寒雪淡淡道:“我不是你的下属,不必向你汇报吧?”不轻不重的一语,在场诸人却都心头一凛,只觉威严之气扑面而来。
唯独楚灵均竟双掌互击,无声地鼓了几下掌。袁好修的“小师弟”三个字实在是听着恶心,竟觉得衣寒雪仿佛是在帮自己讨公道。忽然想起方才自己说的话,喃喃提醒自己道:“不对,不对,衣寒雪才是仇人,大仇人!”“哼”了一声,将两只手缩进衣袖。
袁好修脸上闪过尴尬之色,眸光垂地,道:“可他毕竟是我谪仙门的弃徒。”
衣寒雪点了点头,道:“他已经不是你的小师弟了。”
袁好修脸色一凝,被心头的恐惧催逼着,迫不及待地问道:“你要帮他对抗仙门诸家?”
楚灵均立刻又忘了“大仇人”三个字。若他还是谪仙门的人,衣寒雪便不便插手他门中争斗。被逐出师门的痛苦和惶惑,一直悄悄盘踞在他心底,此时他竟莫名感到了一丝庆幸和欣慰。
楚灵均又将眸光往外探去,容许自己好好看了看衣寒雪的样子。只见他好似被淡青色的竹叶围着,竹叶之上,覆着初晨的霜露,满身都是清心明目之气。楚灵均不禁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忽听衣寒雪道:“他又不是小孩子,对付你们这些人,还需要我帮忙。”
袁好修愣了愣,不知道该不该生气,衣寒雪说这句话的时,竟好像全然不觉得这是什么无礼的话。他甚至带着一种诚恳之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楚灵均也愣住了,眨了眨眼睛,忽然醒过神,咬牙暗道:“好你个衣寒雪!这是要八抬大轿,风风光光送我进火坑啊!”
袁好修脸上掩不住喜色,扭头喊道:“小师弟,衣仙长说的是不是?咦?你在哪儿呢?不会不敢出来吧?”
楚灵均深吸一口气,只得拨开已在他面前往旁边让的两人。为了不让人看出自己的不情愿,忍住没瞪这满面嘲笑之意的两人,闭眼摆手,昂首阔步,牛气哄哄,拽天拽地地走到了袁好修面前。
衣寒雪看都没看他一眼,身影一动,已远远退到了一边。
楚灵均心道:“我身上有毒吗?你逃得这么快!”一念勾起已习惯了的刺疼之感,垂头又见自己衣衫皮肉没有一处好的地方,皆是鲜血初凝褐,褐血又染红。不禁暗暗叹气道,“就算中了毒,又不是中了瘟疫!”
袁好修笑道:“小师弟,已准备好要出招了吗?既然你灵脉已断,咱们便不用内力,只是过过招,如何?”
仙门之中连血脉都不修,更是看不上什么所谓的招式。袁好修这话,摆明了就是羞辱楚灵均。他摆着一副纡尊降贵的样子,要与楚灵均如寻常人般厮斗。可修仙之人纵是不运转灵脉,平时修炼时运转灵气,转化成灵力时,一部分发散出去,还有一小部分会残留在躯壳之中,躯壳便如一尊灵器,多多少少都会汇聚一部分灵力。只是这种灵力,仰赖灵府,若是灵府孱弱,躯壳中的灵力很快便会散尽。楚灵均灵脉已断了将近十日,灵府随灵脉枯竭,纵是他灵府中灵力充沛时,留在躯壳中的灵力不少,如今也定然所剩无几了。
楚灵均不禁扯起嘴角,望着袁好修,他此时伤重难愈,剧毒不解,只怕再看不到月沉日起,心中痛骂道:“我算哪门子普通人?!”这话却绝不肯说出口,他就是真被他们的唾沫淹死,也不会当真摇尾乞怜。
楚灵均张了张口,挑眉道:“好。”
忽听衣寒雪的声音传来,似远似近:“恃强凌弱,不太好。”
袁好修额头上冒汗,只得道:“依衣仙长的意思,该当如何?”
衣寒雪淡淡地道:“楚公子不出招,却可击溃你们所有人。”
楚灵均和袁好修同时愣住,望向对方,难得从对方脸上看见了自己的心声,那分明是恨不得砸向衣寒雪的一句:“你在口出什么狂言?!”
楚灵均微微动了动脖子,不喜欢袁好修已将自己看穿的眼神,他暗暗一咬牙,在心里狠狠一跺衣寒雪的脚,狠狠一跺脚,道:“对!”
袁好修看看衣寒雪,又看看楚灵均,嘴角几乎压不住,满眸的笑意都在说:“你自找的!”既然言明楚灵均不出招,袁好修便也很有气度地退到一边。
楚灵均见众人围在他身边,比当时吐他唾沫时,还叫他觉得尴尬。他感觉自己被人孤零零架上舞台,却无任何才艺可以表演。
正当他恨不得躺倒在地,让所有人踹他一脚以泄被愚弄之愤时,忽觉自己隐隐感觉到了灵府,继而他的灵脉之中,也似有灵气微微游动。
楚灵均还没来得及细辨,便觉自己的脚已受了催动,竟是大步跑到了惜心身前。惜心似已昏过去了。她背上的伤痕如同无尽生长的树枝,又可怖又可怜。楚灵均感觉自己的手忽的抬了起来,对准枝条最初兴起处,一掌拍下。一道雪白色的流光,从他掌心飘出,钻入惜心的伤痕里,如同当初枝条在她背上生长一般。雪白色的流光长成一根枝条,每一根枝桠另长成一根新的枝条,如此往复,不停循环。因瞬息而成,比繁花千朵万枝同开,还要辉煌。
楚灵均刚怔了怔,便觉灵脉中的那道灵气,仿佛暗流般渐渐汹涌,掌中的光华转而熄灭的瞬间,他体内的暗流也忽似将他的灵脉拥堵住了。他手掌一颤,浑身发僵,仰头便向地上倒去。不自主合起眼眸的瞬间,他见惜心背上的银华竟似无翼之鸟,不知怎么竟到了围着他的众人身上。遍地惨呼声起,众人已倒在地上。楚灵均本就身乏力微,浑身伤痛,这时候更是头疼欲裂,他不觉皱了皱眉,忽听声响骤息。楚灵均心道:“终于安静了。”脑中一晕,便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楚灵均感觉肌肤微凉,鼻中似是闻到了旷野里的清风。他的身魂都似飘在空中。他心头恍惚闪过一个疑问:“为何我这么久都不落地?”心头忽的一颤,猛然睁开了眼睛。
眼前,当真是一片旷野,青草茫茫,朗月高挂,一切都平静而安宁。楚灵均刚想深呼吸一口气,忽的跳了起来。在他身下,竟是一个银色的圆环。“这是。。。。。。?”楚灵均脑中还未完全清醒,不自觉伸手去摸。
“风环。”衣寒雪的声音,还是不冷不热,就仿佛世间没有什么事,值得他热血翻涌,或爱或憎。
楚灵均转身向后看,只见衣寒雪缓步走着,淡竹色的青衣,霜意微莹,肌肤似寒雪,连人带衣,都似融在月光里。楚灵均虽自觉已看惯了他的美貌,却还是不自禁吃了一惊,转开眸光,才见衣寒雪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人和他一样,也是飘在半空,身下却似没有任何东西。
楚灵均笑道:“衣寒雪,你的风离诀竟能绵延如此之久?”微微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道,“也对。无需别人敞开灵府,便能运气进入别人的灵脉。那种事你都能做到。这点小技,对你来说,不比勾勾小手指难吧?”
正要细问之前传灵气入自己的灵脉,帮自己脱困一事,却听衣寒雪道:“勾!勾!”
楚灵均愣了愣,笑道:“衣寒雪,你怎么越来越调皮了?怎么学起锦绣的声音来了?”忽听“扑棱棱”一阵急拍羽翅的声响,楚灵均一抬眸,便见一个彩绣辉煌的身影,从衣寒雪的头顶,缓缓冒了出来。
楚灵均喜道:“锦绣!”
锦绣别开头,只拿眼白对着他。它本是咬着惜心的衣带,为了瞪楚灵均,又飞高了半丈,这时候,感觉一阵胸闷,再翻白眼,大半却是因为累得要命。
楚灵均又是心疼又是忍不住要笑,指着锦绣,道:“看不出来啊。平日就看你叼糕点,偷吸酒,没想到你那两寸长的喙子,竟还能吊起个大活人呢。”
锦绣气他袖手旁观,风凉话倒是说得溜,越发气堵力竭,一时气力不济,便觉嘴上好似叼了一块大石头,猛地往下一坠,锦绣忙用力挥动翅膀,口中只含糊不清地叫着。奈何翅膀连震,几要折断,却还是只拖着晚些下坠而已。
楚灵均心头一惊,叫道:“锦绣!”立刻便要奔下地去。忽见衣寒雪衣袖轻动,自己身下的风环便转了起来,却是如同翻书页一般,将自己的身前身后翻了个面。楚灵均欲待扭身,却是难以动弹,气道:“衣寒雪,我又不是你的囚徒,又没跟你签卖身契,你凭什么绑着我?”
衣寒雪淡淡地道:“我只是要固住你身躯里的毒,你若能安安分分待着,自然不用绑你。”
楚灵均心头一惊,道:“我那时感觉自己灵脉堵塞,身躯僵硬,因而昏了过去。你是怕我体内的毒气乱流?我拍向惜心的灵气,也是你给我的?那股灵气,我明明只是拍向了惜心。。。。。。。惜心,惜心她没事吧?”
衣寒雪不咸不淡地道:“你还有心思关心别人。”
楚灵均急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衣寒雪道:“哪一个?关于你的,还是关于她的?”
楚灵均道:“都要!”
衣寒雪道:“确实是我借了你一点灵气,一半由你掌中而出,另一半稳住你体内的毒气。至于你掌中的灵气为何会转到周围那些人的身上,是因为你出掌时,掌上带了两种术法。一种是固本溯源,一种是南辕北辙。”
楚灵均道:“所谓固本循迹,其本便是我拍掌之处,也是惜心背上发枝之处。循迹循的就是枝条生发之迹。借着琼枝鞭留下的伤痕,将一力化成众力。所谓南辕北辙,便是击东动西。我打的是惜心,灵气攻击的,却是伤害她的人。”
衣寒雪眸波微动,微笑道:“一点不错。”
楚灵均松了一口气,道:“如此说来,惜心并未为我所伤。可是,琼枝鞭的伤呢?”
衣寒雪笑意顿消,“没有大碍。”
楚灵均心头一松,心中压着的疑问,便再也按捺不住,咬了咬嘴唇,道:“我之前也有过灵气忽然复苏的情况。”楚灵均低头看了看身下的风环,道,“手臂上还有雷电闪过的迹象。”
衣寒雪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沉吟了一下,道,“我想,生死之际,躯壳中残留的灵气会拼力护身,如同回光返照,好似灵气复苏,灵脉复原。至于雷电之力,兴许是你从前消除的怨魂妖邪,使用这一类灵术。你收回灵气之时,将他们的术气连带着吸收进了自己的躯壳之中。”
楚灵均从没听衣寒雪解释过这么多话,很觉得在理,却又有些失落,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只是淡淡“哦”了一声,倒有些像衣寒雪素来的口气。
衣寒雪道:“你倒是关心关心你家的鸟啊。”
楚灵均听见这话,心里更有些奇怪,笑道:“它从前在我家,吃香的喝甜的,一天倒是有半天在闹离家出走。如今见异思迁,竟愿意为你做苦力。我说你是不是也太狠心了一点?真是空有一副好皮囊。难怪啊!姑娘们就算在背后,都不敢有半点觊觎之心。”
衣寒雪道:“修仙之人总在意什么皮囊。难为你,竟能名列名仙榜前十。”
楚灵均笑道:“咦?你竟会知道名仙榜?还知道我的排名?”
衣寒雪面色微变,道:“道听途说。”
楚灵均微觉失望,仰天一叹,唇角轻勾,洒然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仙不在名,有魂则灵。我这次在幻影真身镜中,可是见识了不少枯魂,残魂之人。”
衣寒雪道:“你的意思,我是没有完魂之人?”
楚灵均笑道:“我就是看你像块没缝的石头,才忽然觉得有个完整的魂,固然邪魔不侵,可酒、色、财、名,一样都动不了你的心,不也很无趣吗?”
衣寒雪唇角微露笑意,望向路边淡蓝色的点点野花,见它们在月光里睡着了,寂寞而温柔的风又轻轻想将它们摇醒,唇角的笑意更深,轻闭双眸,道:“风,花,雪,月,自有清趣无限。”
楚灵均无奈地闭了闭眼睛,道:“鸡同鸭讲。你就不觉得我说的美酒佳人,才是风花雪月吗?”
衣寒雪眸波微凝,望向楚灵均的背心,道:“不觉得。”
忽听“扑哧扑哧”羽翅声连响,渐去渐远,锦绣的叫声遥遥传来,似是大口喘息着,随后又听它欢叫道:“风花雪月,风花雪月!。。。。。。”
楚灵均“哼哧”一声,笑道:“鸟都被你累跑了!”
衣寒雪道:“它是被你拐跑的。唉,教好容易教坏难。这就向着酒肆飞去了。”
楚灵均从未听他唉声叹气,直抒情怀,心中一热,不禁笑道:“连只鸟都更喜欢我的风花雪月,你这颗石头,早晚也会开花。”
楚灵均听衣寒雪半晌不说话,以为自己出言冒犯,他生气了,不自禁想要转头去看,却觉自己才真正是僵硬如石。心中倒是暗暗庆幸道:“我若是去瞧他,只怕他会更生气。”
正想着怎么拿话填补,忽听衣寒雪道:“我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