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药?”梁茗贻委实震惊,清亮的眸子里碎光晃动不已,白玉的指尖在红唇上捂了捂,极力思索着哪里出了差错,“怎么可能……”
赵泽异常冷静,好似已想到了最坏的情况,问:“她现在人怎么样?”
程景行眉目冷峻:“你希望她怎么样?我要是晚到一步,可就如你所愿了。”
“你……”赵泽狠声说,“我难道还能希望她遭人……”
“你什么时候希望她好过!”程景行直接打断他的话,那个词不能用在莫爱身上,哪怕只是说出来,他都要疯。
梁穆扯了扯程景行:“她没事对吗?对吗?”
程景行沉沉点头,看向还没缓过神的梁茗贻,“您弄错了一件事。”
梁茗贻看向他,“什么事?”
“余计华不是我姑父的人。”
吴明森刚任本立华南区总经理时就与余计华有来往。
他扶持余计华在林市组建了正华集团,利用本立在林市开展的项目套取项目资金,将正华逐渐做大,甚至找了一家上市公司借壳上市。
这些背景,梁茗贻在与吴明森谈补偿地项目时就已经查得清清楚楚。
多年来,吴明森让余计华坐镇林市,将他推上正华董事长的位子,私下里,余计华管吴明森叫大哥,俩人过从甚密。
说他们不是一伙的,谁也不信。
程景行缓了缓神色,继续说:“表面看他们称兄道弟,实际上,姑父是因为余计华背后有林市高层的关系才故意接近他的,与他建立正华,不过是相互利用。”
梁茗贻看惯了商场的波云诡谲,话说到这里她基本已经猜出了大概——吴明森通过余计华与林市搭上桥,余计华也可以利用吴明森赚钱,为背后的人输送利益。
吴明森会这么做,所以赵泽也………
她用余光瞥了一眼赵泽,他心不在焉,抬腕看表的动作已经重复了三次。
程景行反应敏锐,直直向赵泽走近,说:“你和我姑父一样,都是在利用余计华背后的势力谋利,不是吗?”
唯一不明所以的梁穆错愕着,拦了拦程景行,“你说什么呢?我爸怎么可能……”
程景行扳着他肩膀,往沙发上一摔,更快向赵泽靠近。
赵泽本能地后撤,程景行抓住了他的手腕,嗓音压得极低,说:“我姑父自始至终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利用余计华给本立的项目行一些方便。但你不同,你过了线,与余计华合谋发起林市城建基金,圈钱洗钱,挪为私用。”
“闭嘴!”赵泽狠声道,用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腕,但程景行的手如铁箍,他一挣,他抓得更紧,腕表的金属扣几乎压进他皮肉里。
“你不想听,那正好,我偏要说!”程景行豁出去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你现在赚够了,要退出,但余计华他们入戏太深。林市城建非法挪用的资金一旦被曝,那数额够他们判几个死刑的。你现在说要退出,呵,你过手了这么多钱,万一卷款跑了,他们都得死。余计华不找把柄拿捏你,他怎么能睡得着觉呢。你背后有梁家撑着,余计华没胆子动你,梁家的人他更没机会下手,自然会把主意打到莫爱头上。”
“够了!你闭嘴,别说了!”
赵泽清冷的面容终于破了防,怒视程景行的眼睛杀出阴冷的光,咬牙切齿地说:“程景行,你不就是想说莫爱今天遇到的事,是我造成的……你就想要我承认,是我害了她,是不是!”
程景行怒吼:“难道不是吗!你不把他当女儿,凭什么她要承受当你女儿的后果!她被你抛弃了一次又一次,凭什么要为你的行为买单!你配当个父亲吗!你配当个人吗!”
空气在这一声声狂怒中凝滞,赵泽仿佛被吼声化作的拳头击打,眼神涣散开来。
程景行终于甩开赵泽的手。
梁穆从沙发上缓缓坐起,他无力为父亲辩驳什么,只幽幽问了一句:“莫爱早就被人盯上了吗?”
程景行冷笑,目光看向立在不远处的梁茗贻,说:“我也希望我想多了,这几天,我一直守着她,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梁姨,你会把她往枪口上送!”
梁茗贻傲然皱着眉,太阳穴像过电了般一直抽痛,强烈的自尊心被踩得粉碎,内里藏着的委屈迸发出来。
她红了眼眶,“我哪里会知道这些!你为了她来我这儿闹,我又能找谁去闹,这个家变成现在这样,离婚的离婚,生病的生病,不懂事的不懂事………你要我怎样?要跟她去道歉,去认错吗?”
梁穆见她神色不对,去扶住她肩膀。
程景行有些不忍,声线柔下来,话里的分量依然不减,“就算您不知道背后这些情况,单说您拿她一个女孩泄愤出气,就不过分吗?如果是梁沐沐在外工作,遇到有人这么刁难她,您会怎么想呢,嗯?”
本是想缓和的一句话,却一下子触到了梁茗贻的逆鳞。
敏感的神经再绷不住,任何时候都优雅自持的女强人,此时竟带着些歇斯底里地大呼:“不要拿她跟沐沐比!她不配,她不配!她明明什么都不如沐沐,凭什么她事事都能得到想要的,她算什么……”
“妈!别说了!”梁穆及时制止母亲情绪上头的恶言。
但程景行已然明白了梁茗贻的态度。
他从不屑乞求谁的认可与接纳,更不可能忍受他人的恶意,他的女人自然也同样如此。
这趟交涉令他万分失望,最终他还是只能选择,来时所做的最坏打算。
他稳住心神,冷静道:“梁姨,沐沐生病,您心里不平衡,去找莫爱的不痛快,是因为您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立场上,将对她母亲的怨气全都发泄在她身上了。您欺负她一个孤女无力反抗,仗着我对您的尊重,仗着我们两家几代世交,觉得我也不会反抗。那您错了,您的行为恕我不能接受。”
梁茗贻嗅到一丝濒临崩溃的气息,“不接受,你想怎样?”
程景行沉声道:“我不可能让您再有机会拿她出气。程梁两家,从我程景行这一代,就断了往来吧。”
梁穆猛然扯住程景行的衣领:“程景行,你发什么疯!”
程景行没动,无视近在咫尺的梁穆,直直盯住梁茗贻。
梁茗贻心冷成了冰块,嘴唇颤巍巍地呵斥道:“程家还不是你做主!”
程景行扒开梁穆的手,眉眼微挑,“您看我做不做得了这个主!您最好从现在开始收缩与本立的合作项目,等我收拾完集团那些人,资产重组的时候,我一定会与梁氏切割干净!”
三代世交,多少项目都是互相持股,这一刀下去,连着肉带着骨,生生要他们两家都两败俱伤,体无完肤。
这话要是梁穆这种从不着调的公子哥说出口,也只当个笑话听了,但说这话的偏偏是程景行。
梁茗贻太清楚,他比他父亲做事更加果决干脆,有勇有谋,运筹帷幄的本事加以磨练,绝对青出于蓝。
他若真动了决裂的心思,五年十年十五年,他都会让这件事成真。
梁茗贻不由一阵心惊,怒道:“你为了她,就为了她,两家三代人的情谊你都不要,你反了天了!”
程景行举重若轻,拢了拢袖口,冷声提醒道:“我程景行大逆不道,也不是第一次!”
是了,连爷爷骨灰都敢倒湖里的“逆子”,世间的规矩,他还有什么不敢破的!
赵泽在一旁忍无可忍,上手奋力拉过程景行肩膀,把妻儿拦在身后,大吼:“这里是梁家,不是你撒野的地方,陈妈,叫人来把他轰出去。”
“你敢!———”
洪亮的女声从玄关处传来,双开木门洞开,晚风携带激烈的打斗声猛然灌进客厅。
门开了又关,水晶吊灯晃了晃。
莫爱的高跟鞋踩出一串极快的闷响,跟在她身后的许天来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的血,额头上还有一道擦伤,在他不羁的脸上再添一分匪气。
莫爱看到客厅里的人,没有半分犹豫地抄起茶几上的白瓷茶碟,算准距离,抬手向赵泽砸去。
赵泽马上松开拉住程景行肩膀的手,抬臂格挡,茶碟从他眼角飞去,打落他的金丝眼镜,眼镜连同茶碟一同碎落在地,碎片飞溅开来。
“你敢碰他试试!”莫爱挡在程景行身前,背靠着他胸膛,面对赵泽大吼,“赵泽,你别忘了,鱼死网破,不过我一句话的事!”
赵泽顿时意会到她在威胁他,瓷碟碎片划伤了他眼角,一道细小的伤口正在流血,但他无暇顾及,轻不可闻地说:“你……你怎么来这里了。”
莫爱会来,谁也没想到,包括程景行。
程景行搭手在莫爱肩上,回头看到许天来,那一脸的伤足以解释他们是怎么在无人认识的情况下,闯进遍地保安的树德苑里。
几人都还来不及反应,莫爱牵起程景行的手,“景行,我们走。”
梁茗贻有些回过味来,莫爱狠绝的脸,碎落一地的狼藉,与记忆中的那个场景重叠。
莫如梅曾经也是如此,闯进这里,砸碎一地茶具,与她放狠话,说她一定不会放过她,她要让她后悔一辈子!
如同梦魇般的身影,又出现在她眼前。
她几乎无法控制心中的恐惧与愤怒,越过赵泽,直视莫爱道:“你怎么有脸到这里来!这里是梁家,谁准你在这里大呼小叫,你……”
“茗贻,你别说了。”赵泽慌忙制止,此时就是他最担心的情况,没有做好准备的情况下,让梁茗贻知道真相,他难以预估梁沐沐会遭遇什么。
心随意动,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楼梯上方,恰好让一直旁观着的许天来看到。
他顺着他目光,向楼上看去。
“我怎么不能说了!”梁茗贻反驳赵泽,又冲向莫爱,“你们母女如出一辙,莫如梅当年来这里胡搅蛮缠,现在你又来我家闹大呼小叫,你以为你是谁,你们母女都是一路………”
“一路货色?”
莫爱把梁茗贻的话接完,蓦然一笑,笑得凄美惨淡,笑得泪眼横飞,连程景行都看得心惊。
“宝……”程景行握紧她颤抖的肩。
她眸光落定在梁茗贻脸上,神情孤傲冷清,把心沉到最深处。
“你错了,我跟莫如梅不是一路货色,”莫爱直直对上梁茗贻那双与自己一样的杏眼,“莫如梅不是我妈,我——没有妈!”
“莫爱———”赵泽唯恐下一句她就要说出来,立即要拉她手臂,结果被程景行掐住了手腕。
“你别碰她。”
梁茗贻察觉赵泽阻挡的意味,疑窦丛生,追问莫爱:“你……没有妈? 是什么意思?”
莫爱轻轻启齿,心跳如擂鼓,仿佛下一刻就要骤停。
“当年莫如梅……”
“妈~~~”
梁沐沐突然出现在楼梯上,向下唤了一声梁茗贻。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她脚下踏空,整个人突然倾倒,大理石的踏步面冷硬非常,她重重摔落下去,砸出几声清晰的骨响。
她想要抓住铁艺栏杆,却次次抓空,从台阶上一阶一阶滚落。
发生得太突然,楼下的人还来不及反应,只有许天来身法矫健地三步并作两步奔了上去,把她在楼梯中段抱住。
“沐沐————”梁茗贻撕心裂肺喊着,慌忙抬步上阶,去查看情况。
人全都集中到楼梯上,一时间手忙脚乱。
梁沐沐昏迷着,许天来喊了几声梁小姐,她都没反应。
梁穆第一时间叫了救护车。
程景行让许天来把梁沐沐平放在台面上,扒下梁穆身上的外套垫在她颈部,固定住。
赵泽让陈妈去拿一床薄毯过来,给梁沐沐盖上。
梁茗贻摸着梁沐沐的脸,惊魂未定,泪目不停地眨着,叫梁沐沐的名字,但她依然没有反应。
莫爱见状,忙给孟育之打电话。
“嗯……现在没意识……你等会去医院吗?好,好……”
莫爱挂了电话,过来说:“孟育之说救护车来之前,不要挪动她,他会去医院跟我们汇合。”
梁茗贻听到这话,猛然起身,冲着莫爱怒道:“谁要你假惺惺,沐沐遇到你就没好事,你走,滚出去!”
莫爱娇柔的身躯一颤,捏着手机的手攥紧,神色惊惧,然后一点一点黯淡,最终像再也燃不起的死灰,白朦朦地覆了一脸。
梁穆大声道:“妈,莫爱在帮忙!你说什么呢!”
“谁要她帮!”梁茗贻杏目圆瞪,只想把这个与梁家孽缘深重的女人赶走,让梁家人免于她的诅咒。
程景行沉了口气,要梁穆扶住梁沐沐的头颈,自己撤了手,起身去找莫爱。
他从梁茗贻面前走过,不发一言,如极夜里贴地飞行的一口寒风,森森冷冷地刮过,再也不会回头。
他揽住莫爱的肩膀带她下楼,回身望了一眼,喊:“天来。”
许天来从愣怔中回神,很快跟上,三人走出了玄关。
树德苑门口站着个男人,从烟盒里拍出根烟,递给他身旁的保安队长。
保安队长左脸有点肿,抿烟的唇哆嗦着,烟都要掉下来,说,“你那学生几岁呀?这么能打,一保安队十几个兄弟,全给他整趴下了。”
曲少言很得意,“十八。”
保安队长骂了声娘,“他要二十八了,可不要把房顶都掀了。”
曲少爷闷哼笑着,弹了一下烟灰,打眼看见三个人面目凝重地走出来,上前问:“怎么了?”
程景行面无表情,把莫爱沮丧的脑袋往怀里按了按,伸手将许天来推过去,“孩子交给你了。”
曲少言收下“孩子”,还要问什么,程景行没给机会,带着莫爱走向门口的卡雷拉。
“呃……”曲少言看向许天来,“里面发生什么了?这人脸臭成这样。”
许天来语言表达能力有限,大概就是小学生写日记的水平,流水账一样给他说了一遍。
曲少言点点头,又看许天来反应慢半拍的样子,像有心事。
“你又是怎么回事,傻乎乎的,梁小姐资助过你,你担心她?”
许天来咬了咬唇,说:“我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
“不是不小心……”
“啊…啊?”
“她是故意摔下来的。”
———
回去的路上,莫爱降下半扇车窗,偏过脸看窗外,脑中反复浮现梁茗贻对她的咄咄相逼。
她终不能把这颗心变成石头,对那些言语做到无知无觉。
程景行换挡后的手,摸到她侧脸,碰到温热的泪,心疼到不行。
“宝……”
莫爱拉下他的手,“我没事,你好好开车。”
之后一路无话,回到问夏,夜已深,程景行内心自我攻略许久。
作为一个他经常标榜自己的“温柔体贴男朋友”,此时他应该耐心等莫爱愿意开口时再聆听,但今天他很难做到“温柔体贴”。
两人回房,猫在他们脚边绕了一圈,嗅嗅是熟悉的味道,安心回了窝,一条毛绒绒的长尾悠闲地摇摆着,像在拨弄从露台倾泻下来的银白月光。
不需要语言,莫爱也能感觉到程景行有满肚子的疑问与困惑,她又何尝不是。
两人之间沉默久了,都忘了平时是怎么开口说话的。
身上又是酒味又是汗味,莫爱难受得要命,放下包,脱衬衫去洗澡。
程景行拉住她的手,问:“阿姨的事,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