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唐泗水还是喜欢旁人称自己一声“唐大人”,而不是“唐老爷”。倒非是留恋权柄,毕竟半生为官也只是个芝麻粒大小的县官,更是生逢乱世,确也没有什么可多留恋的。
唐泗水始终自认是一名读书人,虽说来惭愧,但《论语》、《孟子》之学却也曾熟读百遍。青年时,心中也曾立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豪言,虽多年后回想起来,更像是个笑话,但读书人的自认,唐泗水还是始终秉持。
故而,“唐大人”之称多少有些书卷气,总好过什么“唐老爷”,听来总有一些江湖、市井之感。而行在归乡路上的“唐大人”,听着那镖师陈大力称呼他为“唐老爷”时,心中颇有些不快。
仔细想来,也难怪旁人,毕竟他已经不是什么“唐大人”了,只是个致仕回乡的平常百姓罢了。
“大人,傍晚时分,应该就可赶到那春风客栈了。”身旁的文笔师爷王世安悄声说着。
唐泗水感觉心中一暖,只觉那熟悉的称呼甚是受用,忽地转念暗笑:“终究还是个俗人,一生以读书人自居,强要门面,终究还是个俗人罢了。”
唐泗水为官二十五年,做了二十五年正七品的地方知县。前朝崇祯年间,身为平易县地方乡绅的唐泗水苦读经年,却于科举中难得一胜。人过中年,终于认清现实,或也认清自己,撇开科举之途,乖乖出钱买了一顶乌纱帽,凭此捷径终成了一方父母官。
为官不久,便是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剿匪的官军来了又走了,农民军来了又走了,北京城里的皇帝吊死在景山,换了个草莽新皇帝。
新皇帝江山没有焐热,便又如退潮的江水,呼啦啦地走了;拖着辫子的清军来了,北京城里的皇帝又换了一张新面孔,这次却坐定了江山——男人们都统统地剃了头发,梳起了辫子,官服变了,官帽变了,真的是改朝换代了。而有些东西,却又仿佛没什么改变。
唐泗水经历了这一切,非但奇迹般活了下来,更奇迹般地仍坐在那正七品地方县官的位子上,其间也曾想过归隐乡间,过平民百姓的日子。奈何时势所推,自己也无力改变,便一直在这县官的位置上干了下去。
于是,“唐大人”多少便成了旁人眼中的“奇人”。而这些,在唐泗水心中却明镜般清楚:除去多了那么几分运气外,更多的是唐泗水的为官之道和处事之学帮了他。那其中,总有种种的不堪,一言难尽。夜静更深,唐泗水也曾鄙夷、甚至厌恶过自己的作为,却又自知力不从心,一人之力难以改变大势潮流,唯有随波逐流。
唐泗水的“为官之道”说来简单,行来却着实不易,而游刃其间,全须而退,确是着实幸运。唐泗水为官早早便抛却了许多儒学大家的“洪钟大道”,心中却多少还余了几分“天道人心”的底线。“不求富贵,但求安稳;不求名留青史,但求良心稍安;天下兴亡,匹夫无力。”
于是,农民军来了,唐泗水随着上官率民迎接,扬声高呼:“小官唐泗水迎接义军,小官唐泗水乞望义军保境安民,护一方平安。”辫子军来了,唐泗水随着上官率民迎接,扬声高呼:“小官唐泗水迎接义军,小官唐泗水乞望义军保境安民,护一方平安。”如此的言语,初时说出,总有些忍辱偷生之感,一次次说得多了,那忍辱的感觉便渐渐淡去了。
而从唐泗水的口中吐出的话语,竟多少起了作用。唐泗水所治一县在世道变化中算是平安度过,战祸波及较少之地。唐泗水扪心,自己总算为这一方百姓守护了几分平安。如此想着,心中便多少有了些安慰。
给新朝廷为官,仍是地方正七品县令。虽然脑袋后面拖着一条辫子,总觉得心里有些异样的委屈难过,却也架不住时间的消磨,那委屈难过也渐渐淡了。
(二)
年岁渐长,到了辞官致仕的年龄,便一应交接完毕,带上家眷——只一个女儿小珠子,并一个文笔师爷王世安,收整了家什,贴身家仆驾车,又听从师爷规劝,雇了一名当地镖局的镖师陈大力护送,只一辆马车,两匹快马,一行便不紧不慢地回往老家平易县城。
唐泗水结发妻早亡,留下两个女儿。大女儿出嫁,出嫁从夫,便留在当地。小女儿玉珠,小名唤做小珠子,年方十九,尚未婚嫁,便随着老爹一并回乡。
唐泗水信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说,只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早年生下的两个儿子都未能成年便生病夭折,直到妻子生下小女儿,不久亡故,唐泗水便对“无后”之事不再执着,加之年岁渐长,对旁人劝说的纳妾之事也全无心意,“无后”“不孝”之事,便也就任由它去了。
那文笔师爷王世安是几年前偶然交下的朋友,相谈之下,甚感脾气、兴趣、见识相合,正好那王世安赋闲,便留在身边,用作文笔。
唐泗水身边曾有过几个文笔师爷,都不曾长久。大多是嫌弃薪水微薄,辞去它处了。这王世安竟不挑剔,对薪俸毫不在意,一口答应,便长久留在了唐泗水身边。
唐泗水辞官时,也曾想着将王世安推荐给新任县官。与王世安商量时,王世安竟一口回绝,声称只愿追随唐泗水,哪怕没有薪俸,只有温饱便可满足。这令唐泗水感动的同时,心中也有一丝疑惑,待想起王世安平素总是挂在口上的道家出世之说,便也就心中释然。想着晚年还有一个知己留在身边,多少也算是一件乐事,便不再强求,答应带着王世安一起回乡。
那镖师陈大力是当地“顺风镖局”的镖师,在当地颇有些口碑,相貌堂堂,身材高大,一身腱子肉,一眼便可看出是个练家子。
虽然唐泗水自认一生为官算是清廉,谨慎小心落得个心中安稳。那马车上确也没有多少值钱之物,但师爷王世安言说四处山匪横行,总需小心戒备。
唐泗水也知道虽说乱世已过,世道仍是险恶,便听了王世安的建议,雇下了这陈大力,一路护送。
路途上,确也曾遇到一次拦路劫匪,被镖师陈大力轻松打发了。经过此一事,唐泗水感叹幸亏有此准备,除了更加信服这陈大力,也对王世安的建议心怀感激。只是上路多日来,有一件事渐渐成了藏在心里的疙瘩,说不出,却隐隐地,令自己颇有些郁闷。
(三)
女儿小珠子正当青春豆蔻,平素大门不出,只在闺中识字读书,学些女红之艺。除了日常见过自家爹爹,便是衙门中的衙役小厮也很少得见。
而此时行在路上,亲眼目睹了镖师陈大力打退拦路劫匪的威武身姿,竟是一见倾心,那双目暗里偷瞧,那两颊不觉晕红,时而恍惚走神,时而无来由地浅笑,这些又怎能瞒得过自家老爹。
女儿终是大了,那女儿家的心思当爹的左右不得,但若说是任由自家女儿这般,甚或是认了这陈大力做女婿,唐泗水心中却是一百个不乐意。
毕竟,陈大力再怎么讨得女儿欢心,终也是个一介武夫,难入唐泗水的眼。
何况,这陈大力已经三十几岁,虽不曾询问,那家中也应该早有了妻室儿女,让自家女儿去做小,唐泗水心中怎能愿意。心想至此,表面上仍装作不知,只是多留意着女儿,刻意让她待在车厢内,非为必要,不让她出来,让师爷王世安安排镖师陈大力在两辆马车后面压阵。这样,便算是将两人隔开,多少落得个心安,也省得有那眼尖的,见了女儿失态模样,背后笑话。
小珠子算是听话,被唐泗水轻声呵斥了两句,便躲在车内不再出来。唐泗水知道,女儿的心思仍是在那陈大力身上,只是暂时收敛罢了。
如此想着,心中那烦恼难以消解,不能与旁人说起,也唯有盼着早些到了地方,那陈大力早早离去,方才算安心。
如此一路行来,不觉已经临近了平易县地界。
唐泗水老家在城西镇上,算了路程,沿途缓行总还有两日方能到达。唐泗水已经多年未归老家,近乡情怯,看着沿途景物渐渐熟悉,心中诸般滋味袭来,那原本的烦恼便暂时搁置一边,与王世安数说起曾经家乡时的种种。
王世安点头应承着:“听大人您这一路如此说着,我这脑袋里都落下了痕迹,如今临近,眼中所见,都仿佛曾经熟悉一般。倒真是有几分亲切了。”
“嘿,光是眼见还不算什么,我与你说起过的那家‘春风客栈’再过半日便能见到,样子不济,那里面一道小吃却是别家没有,过去上京赶考,我必经此路,也必定要去那家路边客栈过夜,只为了吃上一顿那‘肥肠小面’。过去多少年了,每每忆起家乡,这道‘肥肠小面’的味道也是时常念起,今日晚些时候便能真正吃上了。”
唐泗水闭目摇头,口中品咂有声。
“哈哈,大人,听您如此说,我倒是真有些迫不及待了。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神仙佳肴能令您如此恋恋难舍。”
王世安看着唐泗水,不觉也吧嗒了一下嘴唇,仿佛肚子中的馋虫被勾引了上来,一时便想将那等在前方的梦中美食吃到口中。
“嘿嘿,话说回来,这道‘肥肠小面’于我虽是人间极品,于你,却未见得便真的喜欢。我知道你一向不喜荤腥,而这碗面,便就是吃得一个荤腥,还夹带着那么一丝骚味。哈哈,伴上几根钻心辣的红尖椒,那味道... ...”唐泗水又陷入沉醉之中。
“我确是不喜荤腥,不过,听了大人如此说,我定是要尝一尝这碗面,品一品令大人如此放在心头的味道,究竟是个什么滋味。”王世安笑道,“还有两个时辰便到了那‘春风客栈’,正是日头落山的时候,肚子刚好饿,正好吃您那道‘肥肠小面’。”
王世安说着,抬眼望向前方,又抬头看看天上太阳,仿佛恨不得一时便到了地方。
“我还不急,你倒着急起来,时候还早,我们正午吃下的馒头、烧肉还在肚中占着地方,不急,不急。”
唐泗水说着,感觉腰身坐得久了,有些不适,便回身朝车厢内移动身子。回头正见后面一辆车上,女儿小珠子从车子一侧的小窗内探出半个头来,朝车后偷望。
唐泗水再朝车后看去,那镖师陈大力也正两眼与车窗内的小珠子对视。
唐泗水心中怒火上涌,猛地咳嗽了一声。
小珠子听见爹的声音,忙将头缩回车内,陈大力忙不迭地抬眼四下看着,仿佛一时便有四方之敌来犯一般。
唐泗水虽心中恼怒,却无从发作,坐回车厢之内,出了一口大气,心中更盼着车马快行,早早结束了行程,方才安心。
日头渐渐西沉,“春风客栈”就在前方不远了。唐泗水长久念想的“肥肠小面”早已经在多年前的客栈易主时便失传了。此时等在客栈里的,却是个索命的阎王——癞头曹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