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骆世杰诡计得逞,手上透骨钉打伤何大辅。
对敌两人形势明朗,骆世杰只需坐待何大辅伤重难支,便可得手。
何大辅心知拖延对己不利,无奈之下,喊出:“小豆子,你攻他身后,我攻他身前,咱两个合力取他性命。”
不久之前,骆世杰刚刚被何大辅如此耍弄过一次,此次故伎重演,骆世杰并不在意,眼角余光瞥了那乡下小子一眼,仍是全神关注水缸后的何大辅,分毫不敢分神。却不想,便在此时,身后竟传来响动。
回首之间,正是那毫不起眼的乡下小子,手持一根木棍,举步奔来。
骆世杰一惊,打出一枚透骨钉,正中那乡下小子的大腿,却仍不能阻止其近身。
水缸后的何大辅也已经听到异声,闪出水缸后,正见骆世杰面对小豆子,身后空当尽露。自是不能错过这唯一的机会。
何大辅甩手打出拾自水缸边地上的那枚手掌长短的手指粗小刀,正中骆世杰后肩,只是因为受伤,手上力道不足,那柄小刀只深入骆世杰肩头半寸有余,并未完全刺入骨头。
骆世杰只觉肩头一痛,知道中了暗器,心中料不到何大辅手上竟也有暗器,立时大惊,顾不得身前的小豆子,只担心何大辅再发暗器,连忙侧身闪动,仓促之间,甩手朝何大辅所处方位打出一枚透骨钉,却因慌乱,失了准头。
何大辅一击得手,大叫一声:“老骆,莫走,我还有好礼相送。”口中说着,作势伸手入怀。
骆世杰已经转过身来,眼见何大辅动作,只道他还要再发暗器,而自己手上已经空空,大惊之下,只想保命一途。脚下闪躲中后退几步,到了门口,侧身闪出门去。
骆世杰只觉肩头刺痛非常,心中更是惊恐,生怕何大辅从院里追出,急忙走偏僻小路,朝山中逃去。
何大辅在院子中大喊道:“老骆,莫着急,留下来叙叙旧。”喊声中,气力十足,声音传出老远。
骆世杰一向做事谨慎,听得何大辅的喊声,心中更是犹疑何大辅方才受伤都是假装,更加不敢怠慢,急急朝山中逃去了。
何大辅使尽气力喊完那一声,那受伤的创口血流更急,只觉身上气力不济,又见骆世杰已然外逃,知道他一向谨慎,短时间内定然不敢再贸然返回。
心中稍宽,一时难以支撑,晃晃身子,歪坐在地上。
小豆子腿上受伤,并不觉如何疼痛,只是走动使力时会有明显痛感。
眼见何大辅坐在地上,脸色苍白,知道他已受伤,而逃出院子的那个恶人不知何时返回,心中没了主意,便愣在当地。
“小豆子,你将院门关上,上拴。我在屋里等你。”何大辅轻声说着,吃力地站起身子,回身朝草屋内走去。
小豆子站在院中,脑中一片混沌。
身侧丈外,躺着两具尸体;面前不远处,一个相识两面,却依旧陌生的“伤者”;身后门外,一个落荒而逃,却不知何时返回的杀人凶手。
小豆子一刻也不想多待了。立时便想丢下这院中的一切,返回自己家中。
而今许瞎子已死,这老何与自己没有冤仇,且自己刚刚还算助了他一臂之力。而今,老何已经受伤,眼见伤势挺重,自然无力阻止他离开。
之后,自己便将所见所闻全都对村人说出罢了。
想至此,心中暗自念着:“是该回家了。自己身上受了伤,更应该回家去,守着娘,就像小时候那样,抱着娘的一条手臂,大睡上一觉。将伤养好,忘记这院子中发生的诸般恶事,安稳做个猎户,便是做不成猎户,就做个农人也好,舍得力气,总能养活娘,再给自己挣一口饭吃。”
如此默念着,却就是迈不出那回家的脚步。
(二)
耳中听了何大辅的吩咐,竟不自觉地便按他的吩咐,一步一挪地走到院子门口,将院门关闭,将一旁的门栓上好。
回头时,见何大辅已经进了屋子,柴门大开,显见是为他而留。
小豆子便拖着腿,进到草屋中去。
此时,那腿上的疼痛剧烈起来,伤口处淌出的血水,将贴近伤口的裤子湿透。
“关上门,躺在躺椅上。”何大辅声音低沉,却有一股难以拒绝的威严。
小豆子回身关上柴门,踮着脚走到里屋。
何大辅已经点起一盏油灯。小豆子知道那是许瞎子的,平时很少使用。
油灯光亮下的何大辅,面色更显苍白。手上挺着那把短刀,在灯火上反复炙烤着短刀的刀尖。
“咬牙忍着点,我给你将那暗器取出来。”何大辅沉声说道。
小豆子如此前许瞎子那般仰躺在那藤椅上,在头枕上藤椅后背的那一刻,一股冲鼻的酸腐味道袭来。
那味道立时让小豆子想起已死的许瞎子,那便是许瞎子身上的味道。
而今,许瞎子正躺在院子中,已然死去。这股酸腐之气或许会随着主人的死去而消散在泥土里,只是当下,这藤椅上却依旧浓烈,令人闻之欲呕。
小豆子正在屏住呼吸强忍那浓烈酸腐之气时,何大辅伸手一把将小豆子沾血的裤子扯破,露出伤口。
小豆子一惊,本能想起身,却被何大辅沉声喝住:“别动,想留着这条腿,便老实躺着。”
小豆子没有再动,耳边听着何大辅的沉声警告:“我气力支撑不了多久,你咬牙忍住,我帮你取出那暗器,敷上伤药。你好些了,我们才能脱困。若是此时那贼人返回,你我都难以活命。”
小豆子知道何大辅所言不虚,便出声道:“我能行。”
何大辅将烛台挪近些,借着光亮,看清了那处伤口,挺起手中短刀,将刀尖对准那伤处,正想割下,忽地转念,收回短刀,伸手从小豆子那已经破烂的裤子上扯下一块布头,卷成一团,递到小豆子近前道:“用牙咬住。”
小豆子不明所以,便按吩咐接过,放到嘴里,死死咬住。
何大辅不再耽搁,用刀尖划破小豆子伤口,再将刀尖深入伤处,感觉触碰到了那枚透骨钉,便刀尖上挑,将那枚深入肉里的暗器挑出,又将寻自许瞎子里屋炕上笸箩里,用于缝制兽皮的针线取来,在烛火上炙烤一番,便将小豆子裂开的伤口用线缝上。
最后,再将随身的伤药涂抹到伤处。
整个过程,小豆子咬紧牙关,哼也不哼一声,直到何大辅说了一声:“成了。”小豆子才吐出口中咬着的布头,长出一口大气,身上已经被冷汗湿透。
“行,小子骨头够硬,便是我们这些经历过无数创伤的刀头舔血之人,遇到这种伤也难以如你这般不吭一声。好在,这暗器入肉虽深,却没有伤及骨头。几日后,便应该能下地行走。”何大辅沉声说着,话语中,明显气息不足。
小豆子仰面躺着,耳中听着何大辅赏识的言辞,并无一字入耳,只觉那酸腐的味道仿佛更重了些。
昏暗的烛火让人不知此时为黑夜还是白日,恍惚间,仿佛见到许瞎子正站在里屋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躺椅上的他。
“你起来,给我端着烛台,我现在将自己身上的暗器取出来。”何大辅口中命令着,语气和缓。
小豆子从“梦”中醒来,听得何大辅的话,便立身起来,只觉腿上伤处疼痛减了许多,那涂抹的伤药中,应该有麻药一类止痛之物。
何大辅躺在藤椅上,扯开衣服,显露出小腹处的伤口。
小豆子举着烛台,清晰可见那伤口流血不止,伤口周遭已经血污一片。
“我这位置不好,比你那伤麻烦。”何大辅反手持刀,刀尖朝向伤口,作势欲割。
“你这一刀下去,便是开膛破腹了。”小豆子盯着那伤口,口中念念说着。
何大辅不理,低头看着伤处,手中刀作势几下,终于还是没有割下去。
“嘿,早知会受这伤,你‘师父’的那一件刀具包裹就留在身边了。”何大辅叹息道。
小豆子手擎着烛台,两眼盯着那伤口,沉默不语。
“你来,我这儿不得劲。我举着烛台,你用刀尖划开伤口,将那枚钉子取出来。不必着慌,就拿我当你平日里捕获的猎物对待便了。”
“我从不曾捕获过一只猎物。”小豆子轻声说着,忽地抬头,“许瞎子的刀具包裹放在哪里了,我这就取来。”
何大辅两眼瞪着小豆子,仿佛看着一张陌生的面孔,显出一副质疑之色,轻声道:“那刀具包裹在我坐骑的褡裢里。那坐骑就在正门向东半里左右的一处隐蔽山洞里。”
“我这就去取来。”
“你现在去,腿上刚缝上的伤口一定会崩开。”
“大不了,你再缝一回。”
“那杀人凶手或许就等在那山洞里。你遇见他,就是个死。”
本来语气果决的小豆子迟疑了。
“我熟悉这里的每一处山洞,总比那个外乡来的恶人强。”沉默片刻,小豆子忽地狠声说道。
说罢,小豆子放下烛台,转身朝外走去。
何大辅没有拦阻。小豆子的反应,在他的意料之中。
从在万安镇第一次见到小豆子时,何大辅便发觉这半大小子那瘦弱愚钝外表下深藏着的一股难以描述的狠劲。
便是小豆子本人都未必确知,但凡遇到难以逃避的艰难之事,这股狠劲儿便从心底里窜出。张屠户的巴掌,许瞎子的刀子,骆世杰的透骨钉都难以令他退却。
何大辅闭上眼睛,心中暗念:“若是这次能顺利回京,定要将这小子带回京师。好好调教,将来定是一把好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