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朔风南兮,炎炎之哀;肃肃宵征,忘我何多。
“朔风止兮,青青之徘;肃肃宵征,望我何多。
“朔风楚兮,赤赤之音;肃肃宵征,毁我何多。
“朔风说兮,惙惙之苔;肃肃宵征,悔我何多。”
二
耿家人,无一不是生于战场,死于战场。
若不是阿爹发现了我那卑劣而可耻的爱意,我脚下踏着的,应还是边关的沙土。
那一年,有两桩羡煞诸国的昏礼。
一桩,是楚国的公主嫁去了鲁国,十里红妆,三城仪仗。
另一桩……
罢了。
那年梁国败落,我随着母亲一并逃亡,一行人却因体力不支被捕。虽则有不少将士护卫,可母亲自打生了弟弟之后,身子便不大好了,腿脚也走不快。
她死死抱着弟弟,把我护在身后,成为了楚国的俘虏。
那些人穿着陌生的甲胄,手持长矛,用冰冷沾血的尖刃围着我们。秋夜的沙土,冷得像北风刮过的冰窖。我赤脚缩在母亲身后,在沾满沙尘的衣袂间,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
天色昏暗,火把照亮了小半边视野。
深重的夜色里,我瞧见了马背上的清俊少年郎。
他手拎马缰,剑眉星目,尤那双深邃的眼瞳,比夜空中漫天的繁星还要耀眼。
他说,都是些寻常妇孺百姓,让女将士来搜查过包袱,没有古怪的物件儿,就悉数放回去罢。
我那时还听不懂楚地之言,只心中喑哑地记下了他发出的语调,至死不忘。
三
数年前,武州城。
自打那一日女眷被捕之事后,我便随着母亲和一众女眷,一并住到了武州城中。离开边关的数年里,我研习过楚语鲁言,学了些微薄的拳脚功夫傍身,更是将各国王室的礼仪烂熟于心。
战乱中的一砖一瓦,在武州化作堆积成山的难民。楚国人攻陷了一座梁国的边境城池,父亲无奈之下,终还是提了求和书命人送去,打算休整过后再行商榷。
那日,我为父亲译完了一篇楚国的密信,便登上了回小院儿的马车。若不是天命注定,我必不会在那时那刻掀开车帘,更不会……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斑驳地洒在街道上。方形的木框将外头的车水马龙割成四四方方的画卷,映出生生不息的烟火人间。
微风拂过,树叶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驶入闹市区后,速度便慢了下来,我也不急着回去,便兴味十足地撩着车帘,俨然一个窥伺人间的窃贼。
随着马车的行进,一阵阵花香与食物的香气交织在一起,扑鼻而来。街角处,卖花的小姑娘提着花篮,色彩斑斓,吸引着过往行人的目光;再一幕,小吃摊前更是热闹非凡,热气腾腾的包子在白茫茫的水雾中悄然出炉。
香气四溢的糖葫芦、金黄酥脆的煎饼……
“老阎,你会不会说啊!”
“我会!我怎么不会!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那你快点儿啊!”
在熟悉的一众梁国母语中,我听见了熟悉的楚地之言,虽则稍远了些,可声音洪亮,字字清晰入耳。
“停车。”我吩咐道。
车夫拉停了马缰。
清歌先一步下了车,替我摆好了木阶,伸出手扶我。我左右瞧了瞧,这才发现嘈杂喧闹的人群之后,有一家首饰铺子前围满了身着陌生军甲的将士。经过的寻常百姓或有好奇驻足,却不敢上前询问,更不敢靠近。
我拨开了人群,向着目光所在之处缓缓行去。
只因方才车上时,我瞧见了个熟悉的影子。
走得近了,我才认出那是楚国的甲胄,颜色玄黑,这几人品阶定是不低。其中一个大男人张牙舞爪地比划着什么,把卖首饰的小姑娘吓得战战兢兢,分毫没能领会他们的意思。
那位将军懊恼地拍了拍头,用蹩脚的梁国话一字一字地问,可到了是没能连成个完整的意思。堂堂八尺男儿,一手捏了一根簪子,满头大汗地比划着手势,着实有些滑稽。
我瞧出了他们的窘迫,示意清歌取了些银两,上前道。
“姑娘别怕。”在我的示意下,清歌如数数好了钱,我这才安抚道,“这几位将军只是想买你的簪子,并无伤害之意。否则,也不会在你前头杵着,迟迟不动手了。”
“啊?”她听罢,又是愣了愣,这才回过神来,接过了清歌递去的银子,“诶……诶!多谢多谢!”
这下,反轮到那几个大男人怔住了。
楚国人,虽说同我大梁是宿敌,可他们军中男子大多质朴,着实有趣。
阎将军对着我又是比划了一番,半天说不出话来。那首饰铺的小姑娘正要说什么,却见另一位少年郎从腰间取下了钱袋,递到我面前。
“我……随身没带太多的银两。”他的梁国话说得也不好,可我还是听明白了意思,“先还给你。”
他长开了些,比起初见之时,褪去了许些稚嫩。
少年目光深邃,光风霁月,就这般停在我面前,含笑望着我。
他一袭战甲勃然英姿,如琼枝一树,终身被阳光渲染出琉璃般的光彩。漆黑不见底的眼瞳,如同一潭深水,直淹没得人无处喘息。
那一瞬,我的思绪发了疯般,翻找着一切与秦家将军相关的记忆。值得庆幸的是,我从未听过他有定亲的消息。
见我不接,他有些尴尬地收了手,转向首饰铺的小姑娘,随手挑了一只和我今日衣衫相配的发簪。
簪首不知是何人的妙思,以金线编出一个小花篮来,将极水润的红玛瑙石包裹其中。此外又添了几朵金丝掐成的小花,掩盖了玛瑙石天然的缺陷之处,何其精美。
少年将手中的钱袋打开,索性也不问价格,只是递了过去由着小姑娘自己数。小姑娘也反应过来语言不通,只好从钱袋中挑出了三两碎银,稍作比划,颔首示意。
下一刻,他把选好的簪子递到我面前,等了很久,才用生涩的梁国话开口道。
“这支,是给你的。算是,谢过姑娘解围。”
我想告诉他,我其实,会楚语。
我正要开口,阎将军却拉了拉他,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再后来,清歌接过了那支簪子。
那是我们第二次相见。
四
回去之后,我愈发勤勉地研习楚地语言,甚至读通了不少楚地艰难晦涩的古语。父母以为,我是为了更好地了解我们的敌人,不但为我购置文房四宝,更想方设法替我寻来了珍贵的古籍。
我这般两耳不闻窗外事地过了许久,看岁寒日暖,白驹过隙,滋长了我的思念。
直至清歌满面愁容地进来替我研墨,我看着跟我一同长大的贴身婢女,拉着她的手,才得知了远方的消息。
传闻说。
秦家小将军回京述职,碰巧参加了一回楚国玉京中的午宴。楚国公主张扬跋扈,因一名官宦小姐折了她最欢喜的花儿,便作势要将人压着,溺毙在莲花池中。
恰好这一幕,被楚王同邀游园的秦家将军瞧见。
公主性格骄纵,当着众宾客的面便喊杀喊打,婢女也不敢作拦。谁知公主当真冲上了前去,又将那官宦小姐推入池中,不准旁人去救。
楚国公主心悦秦小将军许久。
可那日,她的心上人非但没有向着她,反跃入水中救人,做了众人不敢做的忤逆之事。
官宦小姐也是清白人家养出的嫡女,极重清白。后来不知怎么的,楚王便定下了这两家的婚约,亲自赐婚,将这位官宦小姐赐给了秦小将军作妻子。
她虽是闺阁女子,可心性大胆,愿追随秦小将军,绝无二话。
五
他离开玉京那日,楚国公主不曾远送。
世人皆以为,凭着公主的骄傲,当是同他断情绝爱,再不往来。
我听着耳畔一阵阵风过,知晓一直以来的心上人正赶往边关,手中的笔一顿,恍然间滴下了好大一颗墨来。
比起楚国公主的热烈,官宦小姐的死生相随,我待他的情爱,更像是阴影处见不得光的虫豸。
我听说,他娶了妻,是一段神仙眷侣都十分艳羡的佳话。
梁国同楚国的战,又打了数年。
黄昏时,我去给父亲母亲请安,顺路送上我亲手煲好的安神汤。在凌冽朔风之中,我和暗处来探听消息的楚国暗卫一样,听完了父母的谈话,心中惊颤,连安神汤都没来得及奉送。
我不想让他死在我生长的国度,于是奔命一般向自己院子跑去,意图翻墙把消息递出去。只是可惜,我学的不过是些花拳绣腿,很快便被押了回去,按在父母面前。
他们千哀万叹,将我关了起来。
我……
我编了一首歌谣,让清歌替我传颂。
无论是以梁语,还是楚语,只要能传到他的耳中——
朔风南兮,炎炎之哀;肃肃宵征,忘我何多。
朔风止兮,青青之徘;肃肃宵征,望我何多。
朔风楚兮,赤赤之音;肃肃宵征,毁我何多。
朔风说兮,惙惙之苔;肃肃宵征,悔我何多。
.
寒冷的北风啊,请你携带着我卑劣而可耻的爱意,去往倒马关。
可是清歌死了。
死在了武州城门之外。
.
我卑劣而可耻的爱意。
也死在了倒马关之外。
.
长枪贯穿,永世铭刻着,我的罪行是如何罄竹难书。
六
朔风南兮,炎炎之哀;肃肃宵征,忘我何多。
朔风止兮,青青之徘;肃肃宵征,望我何多。
朔风楚兮,赤赤之音;肃肃宵征,毁我何多。
朔风说兮,惙惙之苔;肃肃宵征,悔我何多。
……
寒风向南刮去,是炎热夏日的悲哀。天还未亮就出征去了,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寒风停止了,在青山之间徘徊。天还未亮就出征去了,我的期盼擢发难数。
寒风向楚地吹去,发出赤赤的声音。天还未亮就出征去了,磨灭了我的心绪。
寒风休止了,青苔也是哀伤的模样。天还未亮就出征去了,我的后悔莫可指数。
听着像是深闺妇人的感叹。
.
西北风向东南刮去,在夏季之后、仍然青翠的山峦之间,凌晨行军,千万不能忘记。
他们会停在最翠绿的山峦处,偷偷窥望着、埋伏着。梁人佯攻楚地,却是徒有其赤赤之声,破坏阵型,吸引注意。
……
那一年,有两桩羡煞诸国的昏礼。
一桩,是楚国的公主嫁去了鲁国,十里红妆,三城仪仗。
另一桩……
是我凤冠霞帔,落座红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