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宜人景致,乱人心智。望枯如此分神一回,就放开了风浮濯的手。
她也并无当救世主的命。
旁人见这天降挡命佛就被如此弃置,甭管有无情理当头,都折返回来,张罗着把那要么将人烧死、要么给人熏死的大火平息了。
神木再神也是木,修士再废也是人。
区区一刻钟,这焚去负卿宗的火便只剩直烟了。黑锚似的,勾来沧海月。
一日看遍早春与岁暮。
而风浮濯,有两根结靡琴弦奋力抬着,它们找了处开阔的着落点——尚有积雪的城门外。
望枯没有急着去看这“救命恩人”,他来得总是出其不意,有她照料、无她照料,风浮濯都未尝不可活。
何况,她不觉妄自介入旁人因果之事,就理应劫后余生,
先与无名一起清点流年书屋的人头才是要紧事。
各个毫发未损,不错。
书也没能丢去一本,尚好。
无名也是我行我素,丢弃一堆烂摊子,载着望枯往筑刚峰找寻晓拨雪。
也不知她暗地里偷偷来看了多少次,怎么入的暗格,哪儿设了机关,此地会冷到什么地步,她都牢记心中,才会如此畅通无阻。
而冰棺之内,美人仍旧贪恋黄粱一梦。
但面容上却稍显血气。
望枯:“……莫非是我弄错了。”
无名强颜欢笑:“胜败乃兵家常事,输了就……大不了从头再来。”
身后有人冷不防开口,空灵声回荡在寂然里:“没那么快的。”
二人回头看去,却是倚在冰窟边上的桑落。
望枯:“桑宗主知晓我想行何事?”
桑落:“这样明显,雪与雪一样,又与血同音,是个人都猜得到,这场雪就是给我十二峰的下马威,更知道,晓拨雪吐干了身,才换来这么多雪的。”
望枯抬眼看去,桑落竟将她压在心底的话,一五一十吐露明白了。
无名放低身姿,持备战之态:“桑宗主,您为何如此知悉?”
桑落缓步而来:“你们擅闯我的禁地还有理了?这天底下谁都可能杀她,独独我不会。”
无名:“凭何信你。”
桑落昂起下巴:“凭得我是桑落。”
她自入红尘起,便已起誓,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苦了谁,也不能苦了女子。
因女子生而就苦,共为同林鸟,就不谈哪户牢笼更显华贵了。
望枯:“无名师姐,我信桑宗主……但我只想知晓,晓宗主何时能醒?”
桑落意味不明:“不必问旁人,问问你自己就好了。”
望枯轻叹:“……我更不行。”
当什么份量都要往她肩上担时,一些或好或坏的念头又涌上心尖。
活着,像是随时随地背着篓子,看似只装些新花旧草,实则却暗藏一座高山。
出了巫山,还有银烛山,最后是拆分成十二根柱子的雾岫山。
足以将望枯钉在死局之中。
桑落:“活着就不是为了能福大命大,而是为了让你知道,尽人事,知天命,再看到拨云见日之时——而今日,不就给你碰到了吗。”
望枯耷拉个头:“可是……仍旧不够的。”
若是能用“死”换来水落石出,一切疑难都将轻而易举。
她就想轻松一回。
……
望枯离开后,风浮濯早已醒了,且从负卿峰转至岁荣殿,而独属于她的宝座,也因此易主片刻——但各有各的风姿,望枯能躺绝不坐,风浮濯坐着却比站着还知分寸。
他端坐时,双手放在大腿中,眼上盖着衣袍一角的断襟布条,却系得横七竖八,发不成发,额不像额,还漏了半眼,满是翻过眼的鲜红色。
风浮濯起身:“来人可是望枯?我来让位——”
听他说话,何所似浑身刺挠:“倦空君,何必要这样系着眼!谁人不知你渡了天劫呢!能捡回一条命就算不错了!快给望枯看看罢!”
望枯:“天劫?”
佛门也有一域,名为“归宁”。看似只留人间话本中,实则是三界神往的虚空之地,每五十年会随晚霞在南边的山开境一次。
误入此地时,心善者会见娑罗树花,结得佛缘;心不净者会见十八层地狱的种种酷刑,迷离失所。凡是杀生、喜荤、屠夫、居高凌弱者则是根本见不着。只有至善无欲之人才能皈依佛门,永享极乐之地。
而风浮濯如今要去,无非是正逢五十年的佛门大开,弋祯法师要他在此地共浴佛光,挑拣些有望的后辈。在佛门其他弟子前起个表率之用,再酌情返还金丹。
谁知镇守一方的佛像皲裂,佛树黯然颓靡——
佛有怒,无外乎人间大乱,或是佛界之人做了错事。
因此,又派遣一众弟子赶往人间各地,势必彻查缘由。
风浮濯本被调去他最为知悉的祉州,却又总觉心神不宁,于是第一回出言忤逆。
“……恕倦空无用,倦空想去十二峰。”
弋祯法师虽气得够呛,但救谁也是救,多一个望枯,少一个祉州,也无关痛痒,就睁只眼闭只眼地允了。
风浮濯十万火急赶来时,刚到上空,就有寒气逼近。骤冷的云层中,结界却快要散去,他业已觉察不对。
而当他看见电闪雷鸣,黑云倾覆,望枯一人铤而走险,要往天上去时——才知自己错得太多。
他想也没想便跑了去,替她挨下这一伤。
虽说眼中淌着疼。
还好似失明了。
但幸好赶来及时。
只是……不知是抱人时太过用力,弄疼了望枯。
还是另有其错。
总之望枯定是心中有怨,他也尝尽被冷落的滋味。
风浮濯只好道一声,但凭发落。
风浮濯回溯始终,仍旧拿起避重就轻的本事,虽双目已看不见,却朝向望枯的方位:“我怕吓着人。”
望枯兀自坐回她的长椅,晾着风浮濯站在一边:“倦空君说的是谁?总之不是我,我未化人形时,比今日可怖多了,眼睛往头顶飞,鼻子长在下巴上……倦空君既然位置都是对的,为何要怕这些呢?”
风浮濯长叹一声:“……”
终是惹恼了平日心性最好的望枯。
他不自觉卑躬屈膝,骨子里的奴性,尘封已久,在她面前却又有着落。
风浮濯虔诚以待:“望枯想要如何罚我?”
“……没想好。”望枯实诚得很,“之前的恩怨早就一笔勾销了,今日这次是倦空君贸然行事,平白无故夺走我唯一可死的路径,若是我哪日想死了,麻烦您助我一臂之力,如何?”
风浮濯又叹,叹她耳根太软,不该单凭三言两语就给他好脸色看:“望枯,什么都可行,唯独这个不可。”
望枯:“倦空君说的,我想要如何就如何,杀个无关要紧的小妖怪而已,不至于毁了仙途的。”
风浮濯:“仙途毁了也无妨,只有……”
你,望枯。
他也想不明白为何始终不放下。
既不算动情,又不算伯牙绝弦。但他不敢说出口,既怕给望枯增添负担,又怕多说一句会罔顾师门教诲。
大抵是,望枯是如此的独一无二。
若是过去的自己,正是想要她一半……不,万分之一的无畏。
辛言打圆场:“望枯,他是你的救命之人,不必如此蛮横无理。”
柳柯子添油加醋:“望枯哪里蛮横无理?辛言宗主应当知晓,是贵客不听在先。”
望枯跳开座位:“罢了,无礼就无礼,趁着今日还未过去,我先回上劫峰领罚了。”
风浮濯微微偏头:“……为何要领罚。”
望枯:“因我身处十二峰,做什么都是错。”
此话给众人当头一棒。
偏偏有人被骂,也乐在其中。
休忘尘:“并非什么都是错,你只是……”
望枯打断,却并未驻足:“只是我太弱了,活该被你们欺凌。”
休忘尘失笑:“望枯……是恰恰相反的。”
可惜望枯听不到。
风浮濯跟了出来:“我要去何处罚。”
换作从前,望枯会耸耸肩“倦空君随意即是”,但换作今日,她只觉多此一举。
一粒火星子,訇然燃起。
望枯:“倦空君莫要再管旁人事比什么处罚都要好。”
风浮濯心上一疼,到底为何——她连狠话都说得这样收敛。
风浮濯:“望枯,我明白,这是最后一回。”
以后,若无望枯一声首肯,他再不现身碍人眼。
若又犯“救济天下”的病,大不了自瘸双腿。
望枯挪步更快:“……倦空君随意即是。”
终是,由他哄着、或者骗着,再次故技重施。
……
柳柯子回了上劫峰,人靠躺椅,昏昏欲睡,煞有其事地一页页翻看宗律。而下方跪地之人,是为望枯受罚的风浮濯。
江过几重,沙砾伤月。
柳柯子:“妄自行事……该如何处罚好呢……”
路清绝与一众同门站在一旁,余光瞥见望枯的身影:“苍寸,你没看到……他那时,就乘着这样的月,挡着那张古怪的脸,旁若无人地抱住了望枯。”
苍寸是因养病才未见这样的大场面,一边含恨,一边庆幸:“这……他……我……唉!我说话难听,还是不说好了!怪不得师尊气得这样狠,谁当我面抢我女儿!不打得他晕过去是不会停的!”
路清绝:“我就想不通了,这倦空君到底什么意思?”
苍寸啐一口:“这还不明显呢!”
路清绝摇头:“我总觉得不止那么简单。”
“一经提点,忽而就有了着落。”一片桑叶落在页中,柳柯子轻笑,“不妨就……‘再会幽冥’罢,如何?”
抽气声此起彼伏。
“没听错罢……就这么点罪,至于让‘幽冥’重出江湖吗?”
“还需问?师尊当然是故意的啊!”
“这算完了,你们谁不怕梦魇谁跟去看罢!反正我是不敢看了!”
望枯若有所思:“师兄们,这是何物?”
“我也不曾见过!只是听闻,幽冥坐落上劫峰的山之脚,谁入了里头,就会将他的一魂一魄都抽离出来,受尽疾苦后再返回身中!”
望枯哑然:“……”
风浮濯不由叩首:“……多谢。”
赠苦于他,留情于世。
未让望枯遭到此罪——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