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头虽然脾气怪,却是真的有两把刷子。
他在给我治脸诊脉的时候,就已经发现我的病。
我心中又燃起那一抹希望的星星之火,我快步进门,走到杨四叔面前。
“大爷您有办法吗?”
老头看看我,放下手里的烟袋,一脸无奈的摇头。
“我老头虽有一身医术,却也有无奈,丫头啊!你让我想起了我那死去多年的媳妇儿,到现在我还记得她死在我怀里的场景……”
关于杨四叔的故事,我从前也听说一点,他娶了个顶漂亮的女人,还生过一对龙凤胎,曾经也是羡煞十里八村,一个人过的太好就招人嫉妒,也招老天爷嫉妒,我听到过关于他们说杨老头最多的一句,就是好事不能让他一个人占了。
但大多数人,知道的只是故事的一部分,关于杨四叔的故事,知其全貌的只有他这个当事人。
杨老头摆摆手让我坐下,他指了指炕上的烟袋锅子,我心领神会又往里面续了些烟叶点燃递到他手上。
他若有所思看向窗外,然后就滔滔不绝讲起了关于他年轻时的故事。
所有人都知道他娶了个仙女一样的媳妇儿,可谁都不知,那个漂亮的女子,在认识他之前,是个根本不敢出门见人的丑女。
离秀水村三十多里的麻花村有个老冯家,他家曾是地主,一时风光无限,但后来因为特殊原因没落了,就成了村里最穷,最不受待见的人家。
老冯家三儿一女,三个小子没人给媳妇儿,一个姑娘闺名爱怜,本来女孩儿也好找婆家,可那冯爱莲却是天生半张脸紫红色胎记。
她小时候一出生,冯家老头也是差点把她扔到尿罐子里溺死,是冯家老太太拖着刚生产病弱的身子跪地上求,才保住那闺女一条小命。
那年冯爱莲已经19,同村这岁数的基本都钟找了婆家,可因为她那张脸,一直没人提亲。
老冯头看着三儿一女都没着落,一股火就病倒了,赶上杨大夫外出探亲去麻花村,就为冯老头诊了病。
家里穷没钱付诊金,冯家姑娘心灵手巧,就给当时还是小杨大夫的杨老头做了两双千层底布鞋。
这一来二去两人还聊的挺好,杨大夫回家配了药方给冯家姑娘,他那半年从秀水村到麻花村来回六十里地可是没少跑,最后终于一点点摸索找到方法,彻底去了冯家姑娘脸上的胎记。
也是这一次次的接触,两个年轻人就彼此有了好感,脸没治好前的冯家姑娘人不美却也善解人意,治好了脸更是如水动人,任何一个小年轻看了都走不动。
冯家老头也中意杨小大夫,饭桌喝酒时就半醉半醒的提了一嘴,小杨大夫心领神会第二天就找了媒婆提亲。
然后过彩礼结婚,第二年抱上龙凤胎。
若是没经历之后那一桩桩事,他的人生该是怎样的平安喜乐。
可好景不长,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几年,冯爱莲就得了绝症,血液出了毛病,即便小杨大夫翻遍医书也无济于事。
治不好妻子,只能尽量缓解她的痛苦。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又爆发那档子事儿。
冯家从前是地主,冯爱莲是所谓的地主闺女,拖着病弱的身子被拉出游街,两个孩子跟在后面哇哇大哭。
杨大夫更是被逼着跟妻子离婚,他不肯就被送到很远地方劳动改造。
杨大夫思念妻子孩子,半年后找机会逃回去,可等他再次见到妻子,人却已经不行了。
他抱着已经枯瘦如柴不像人的妻子,眼睁睁看着妻子闭眼,感受她的温度一点点消失。
那一刻,他痛彻心扉什么都顾不上,心中一股无名火,冲到带头害他媳妇儿那家人家,一把火把那房子点了。
那把大火虽然没出人命,却让曾经医者仁心的杨大夫成了十恶不赦的恶棍,他被判了十五年的刑期。
说来也怪,去监狱的路上车突然坏了,然后杨老头就逃了,逃到深山老林,逃到这一处没有人烟的地方。
“这就是我的故事!丫头,你说你跟我妻子是不是很像!可几十年了,我终究也只能治好你们的脸,却不能治好你们血液上的病。”
“可是大爷,最近几天,我的骨痛,的确没有犯啊!”
“是啊,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但如果你病情继续恶化,可能我那些药也会失效。说实话,我内心挺矛盾的,当年看我媳妇儿被折磨的不像人样,有时候就想她早点咽气,也能少遭点罪,可她在我被带走之后,还是撑了半年,我知道她是在等我呢,等见我最后一面……”
说到这,杨老头再不是平时那副刁钻的样子。
此刻的他,就像个无助的小孩儿,有些伤即便过去几十年,仍旧不会愈合。
我心中苦涩,终于那最后一点点希望的火苗还是要熄灭。
“我知道了!大爷,那我再求你一件事!”
“什么?你说!”
“我的病,请不要告诉周林!”
“老头子我看得出来,那小子对你真心实意!”
“就是因为真心实意,我才不能告诉他,我一个人痛苦就算了,我不想让他陪我一起痛苦!”
“可纸包不住火,你又能瞒几天?”
“多瞒一天是一天,我希望为数不多的日子,看到更多是周林灿烂的笑脸,我希望我与他之间,最后的回忆更多是甜蜜,而不是泡在病魔的苦水里!我的路不多了,但他的路还很长……”
杨老头叹息一声。
“哎!老天爷就是喜欢捉弄人,两情相悦却不能白头偕老,这是人间最残忍!只是现在,即便我想帮你瞒着,怕是也来不及了……”
“大爷你说什么?”
我诧异的看着杨老头。
老头苦笑,指了指门口。
我回头一看,门玻璃上那抹高大熟悉的身影,此刻在月光的映射下散发着微光。
我的心咯噔一下,跑过去,打开那道门。
映入眼帘,是周林俊朗容颜下,决堤让人看了心碎的泪。
“小婉!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他哽咽着,一把将我搂进怀。
我身体颤抖,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在他怀中也随着他的节奏默默的流泪。
此情此景,没人比杨老头更有感触。
我跟周林经历过的,他都经历过,我们还没经历过的,他也都经历过。
此刻看到我跟周林相拥哭泣,仿佛又让他回到了几十年前。
他想到妻子安详的死在他怀中的情景,想到那一刻的痛彻心扉,眼泪也不自觉的流下来。
小屋里,许久都被这种忧郁的空气占据。
有痛苦,有甜蜜,有怨怒,有深情,人间五味酸甜苦辣咸,哪一种味道都到了极致,让人仿佛疯魔一般沉沦无法自拔。
许久,是老爷子打破了这气氛。
他使劲咳了两声,用烟袋锅子在炕沿边使劲的敲打着。
“你们这俩败家玩意儿!大晚上的惹的我老人家心里不得劲儿!滚,明天就给我滚蛋!”
我跟周林被老头的骂声拉回现实。
齐齐回头看向杨老头“大爷!”
“丫头,你的病我没办法。但我听说现在城里的大医院,有不少新技术,虽然我老头子不是很懂,但我觉得也不是一点办法没有。还是那句话,只要人活着,就还有希望!”
老头一番苦口婆心,不等我说话,周林先一步搭话。
“对,大爷说的对!小婉咱们可以去省城看,再不行就去京城,我相信总有地方可以治好你的病!”
我看看周林,那洋溢着希望的脸,终究还是没忍心泼凉水。
“嗯,听你的!”
京城我是没去过,但省城我已经看过了,若不是那大夫说除了手术没根治的办法,若不是亲眼看到同样患血癌的男人跳楼,我又怎会一直想把周林推开。
那绝望我听过,也见过,许多个晚上,我还能梦见那被病魔折磨到崩溃跳楼的男人,还能想起他妻子抱着丈夫撕心裂肺哭喊时,那绝望的脸。
当天晚上,杨大爷又给我糊了一次药,算算时间这是第七天了。
等第二天早上,我洗掉那些药泥,脸上的红色胎记就基本看不见了。
我看着镜中皮肤光洁粉白的脸,简直不敢相信那是自己。
我让周林掐我一下,周林笑着摇头,又把镜子凑到我面前。
“傻小婉,是真的没了,你看,你再仔细看……”
他一边说,一边用大手轻轻在我那半张脸上抚摸。
好真实好温柔的触感,我的脸上很干净,什么都没有,不需要厚厚的粉底液遮盖,仍旧美的让人窒息。
活了23年,我连做梦都不敢想象,我这脸有天还能变回正常。
好美,真的好美,跟擦粉底那种厚重感不同,此刻的清透感,美的那么天然,美的让人心动。
让我身边的男人,都忍不住上前吻上一口。
待那两片薄唇触碰,我的脸瞬间红到耳根。
“周林,你别闹!”
“小婉你真美,美的让我恨不得一口吃掉!”
我娇嗔一笑“那咋地,从前我不美,你就不想吃了?”
他一把将我抱紧,深邃的眸子霸气又摄魂“在我眼里,你从来都是最美的!我恨不得一直跟你融为一体!”
“融为一体?周林你说啥呢?”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想歪了,但周林脸上带着深情的坏笑,我知道我俩想的一样。
我的脸更红了,忍不住在他胸口小拳拳捶打。
周林精准的抓住我的手,吻了又吻,然后延伸到锁骨,最后划到嘴唇。
“小婉,我爱你……”
“我也是,周林我爱你!”
好一通腻乎,忘了时间,忘了空间,全世界都视而不见,仿佛万物生灵就只剩下我跟周林。
不知何时,杨老头已经进来。
隐居多年的老爷子,看到我俩这番情景,也是惊掉了下巴,差点一跟头卡在门槛上,差点摔地上。
我跟周林被那动静拉回现实,这会儿我脸红的不行,周林脸皮稍厚些,忙上前扶杨老头。
“大爷,您小心!”
老头被我俩这亲昵,整的还挺不好意思。
“咳咳,你们这俩败家玩意,我老头在这清净了几十年,这点清幽意境都让你俩给搅合了!”
我缓过神,一脸玩味道“大爷,既然这清幽已经都打破了,那就出山呗,到外面的世界看看,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以你老的医术,在哪都能过的不错!”
“不出去了!在别人眼里我早就是个死人,又何必死而复生去扰乱别人的生活!对了,你们出去之后,帮我把这些交给我侄子杨友德!”
“需要交代什么吗?”我问。
杨老头摇摇头“不用,他知道我的意思!这里面都是这些年我攒的药方跟一些比较稀有的好药,他是自己留着还是换钱,随他高兴!还有这些是给你的,两包药,一包是管你脸的,再喝几天巩固,另一包是止疼的,在你病情没有再次恶化之前,应该能让你少遭点罪。”
老头说完,就转身走了。
他没来送我俩,只是给我俩画了张出山的地图。
其实我知道,他一直在看着我们,老头外表佯装着强硬,可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却在偷偷的抹着眼泪。
等我跟周林走了很远,突然听到林子里杨老头的喊声。
“丫头,好好治病,老头子等着你回来看我!”
林子里许久回荡着老头的声音,我跟周林都红了眼。
其实有一点我们都不知道,杨老头并不是一直在这林子里,他每隔两年都会出去一次。
他妻子死后,还扔下两个孩子,那两个孩子后来被杨友德的父亲,也就是老头的二哥收养了。
杨友德的父亲死后,就是杨友德一直帮衬那一儿一女,现在那一双儿女也三十多岁了,他们也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
老杨头自认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也不想去打扰,只是每次出山,就把自己攒的好药都送到杨友德那,算是感谢他对自己儿女的照拂,再一个他知道杨友德这人不贪财,那些好药卖了换钱,最后也都给了老头的儿女。
用老头给的地图,我跟周林走了三个小时终于走出了山林,之后又倒车好几次,辗辗转转到了镇上。
周林惦念我的病,要先去省城,但我觉得既然答应了老头,还是先把他的事儿办了。
“周林,我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反正都这样了,还是先把手头的事儿处理好,咱们再好好去看病!”
“小婉,我总是拿你没办法!”
周林拗不过我,只能答应。
我俩第一站去了秀水村。
我当时还穿着气跑周林那天穿的小洋装,头发也不像平时那样扎起来,而是半束发,后面还戴着周林在镇上给我买的蝴蝶结发卡。
这样一番打扮,完全跟从前那个粗衣布衫的唐婉不一样。
一进村子,那帮人一眼认出周林,却没认出我,
然后各种奇奇怪怪的话,就在村里传开了。
“诶呀妈呀,那个叫周林的小白脸子,领回来个仙女儿……”
“可不嘛,长的贼带劲,可怜的唐婉啊,就这样被甩了,果然小白脸子没安好心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