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8点刚过,简阳已经坐在办公室里。今天氮肥厂的事情和小姑娘的意外到访打乱了他的工作计划,也让他心情低落,心中涌动着焦虑、恼火和无力感。
尽管来到古川县只有几天,表面上他平静如水,工作井井有条,待人接物平和谦逊,但他深知自己内心的躁动。来古川县并非他最初的计划,他本怀着民族复兴的热忱投身官场。
他对农业并不熟悉,虽不至于五谷不分,但对农时确实知之甚少。组织部找他谈话时,他感到惊讶。最终,他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服从了组织的安排,但这并不代表他心中没有自己的想法。他服从组织,一方面是因为他坚信个人服从集体,遵守党的组织原则。他从不认为自己入党时间短,就使自己这个党员与众不同。他铭记在党旗下的誓言,很少立誓,因为他看不起那些动辄以誓为前提的人,认为他们信念不坚定,用誓言掩饰心虚。对他这样诺言一诺千金的人来说,对自己的誓言极其忠诚。
另一方面,他也想离开省城。在那里,他位卑言轻,说话做事受太多限制,难以将意见落到实处。他来官场是为民做事,非为当官,但在省城的一年,他内心非常憋屈。
基于这两点,他在组织谈话时没有异议,甚至有些豪情。新中国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成长起来,他为何不能在古川县有所作为?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谈话后,他阅读大量农科书籍,凭借扎实的经济理论基础和商场历练的眼光,为古川县挑选有前景的发展项目。一方面,他做好打苦仗的准备;另一方面,对古川县充满希望。
然而,古川县的贫穷超乎他想象,颠覆了他以往的生活印象。从小生活在城市的他,从没想过吃不饱、穿不暖会发生在身边。今天,那个姓王的小姑娘给他极大震动。
正是从他们身上,简阳非常想为他们做点事,给他们一些帮助,改变贫穷状况。王大爷在如此贫穷的情况下,仍坚持不接受帮助或怜悯,这样的爷爷,难怪有被冻得瑟瑟发抖却倔强拒绝许艳衣服的孙女。这正是中国五千年道德文化造就的民族尊严与气节,小到不受嗟来之食,大到“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慷慨。
氮肥厂的周书记也给他很大感触,能放弃更通畅的政治前途,为8000职工甘守艰苦,甚至忍受冷遇委屈。尽管简阳对周书记昨天的做法有些不以为然,但这不妨碍他对他的尊敬。
这些经历为简阳的工作注入了信心和感动,但同时也带来了更多的失望和愤怒。
从杨薇薇那里得知,东崖的木材砍伐和加工并未停止。农民们对简阳推广的经济农业兴趣寥寥,宣传资料虽发放不少,却鲜有人问津。许多人从杨薇薇那里拿走资料,只是为了告诉熟人也去拿,因为资料免费,可以用来包裹物品或其他用途。
联合调查组的工作也进展艰难,知情人不愿配合,协查通知无人理会。刘建设告诉简阳,今天下午,原本向干警反映情况的市场个体户竟集体翻供。
晚上,简阳联系财政局,希望先给周厂长划拨五万元,财政局长在电话里大倒苦水。简阳耐心劝说,告诉他养鸡才能得蛋,费尽口舌,对方才勉强同意拨付三万元……一桩桩焦头烂额的事情,给简阳带来巨大压力。明明简单的道理,清晰的账目,在这里却让他四处碰壁,心中憋屈难耐。
简阳渴望找人倾诉,心情需要适时调整。他伸手拿电话,犹豫片刻后拨通妻子周歆的电话,却无人接听。电话那头只有“嘟——嘟——”的声响。简阳心中不免担忧,转而拨打北京家中的电话。
电话铃声刚响,岳母就接了起来,声音从那头传来:“喂,你哪位?”
简阳赶紧热情地说:“妈,是我!简阳。”
“哦,简阳啊!你吃饭了吗?听说你去山区了,那里条件怎么样?习不惯吧?”急性子的岳母一连串问题问个不停。
简阳只能用鼻音“嗯嗯”回应,好不容易等到岳母暂停,他赶紧问:“妈妈,你们身体怎么样?我妈现在还经常下楼吗?”
岳母又是一连串回答和新问题……
终于和家里的三位老人一一通话完毕,得知周歆早上曾打电话回来,简阳松了口气。心中暗想,看来老人们确实寂寞了,自己和周歆应该想办法多陪伴他们。
正想着,电话又响了。简阳急忙拿起,以为是周歆回电,却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简书记吗?您好!我是古川县的一名教师,如果您有空的话,有几个问题我想向您反映一下。”
简阳沉声说道:“嗯,我现在有时间,请问您贵姓?”
“不敢当,免贵姓李。”
“哦,李老师,您想向我反映什么情况?”
“简书记,我们教师是不是国家职工?国家对教育有没有扶持政策?教育经费是不是专款专用?”
“是的,‘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是国家的根本。”
“那我就反映几个问题。第一,既然是专款专用,为什么挪用我们教师的工资?全县教师的工资两年都只发一半,这是为什么?第二,李西乡小学上半年被山洪冲垮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没人修?师生都分散到各村庄农户家上课快一年了,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搬回学校?第三,学校的教学经费去哪儿了?现在许多学校连粉笔都买不起,老师用石灰、黄泥巴给学生上课。简书记,您刚来可能不了解情况,但我作为一名人民教师,有责任和义务向您反映。因为您是古川县的县委书记,您在电视上的讲话让我重新对反映这些不正常情况有了信心。”
简阳说:“谢谢您,我会关注这件事,一定会给全县教师和学生一个答复。”
挂断电话后,简阳望着窗外的茫茫夜色,心情沉重。古川县,这个正处在寒冬季节的地方。
第二天,简阳没有下乡,而是留在县委。上午,他准备按约定和分管财政的齐副县长及财政局长谈话。
何主任对简阳的决定并不赞成,他认为此时留在县城太敏感,应该离得越远越好。在这里,简阳很容易陷入被动。作为刚来的外乡干部,他对古川县的控制力还太弱,没有人脉,不熟悉情况,在干部中也无威信,稍有不慎就会被孤立。
因此,简阳刚进办公室,何主任就紧随其后。
简阳见他进来,一边打开电脑一边说:“你等一下,给老周打电话,让他九点去查一下财政局是否给他划钱了。现在古川也就财政局还有点钱。”
何主任故意用轻松的语气回应:“这下老周要给您磕头了!他跑了两年,从未拿到过一分钱,急得说谁给他钱就给谁磕头叫爹。呵呵!”
简阳转头看了何主任一眼,说:“你不觉得我们该惭愧吗?”
何主任一听,收起笑容,说:“其实腐殖酸肥料老周早就汇报过,还为这事去了市里,但一直没结果。他急得吃不下饭,后来一生气说话不注意,又得罪了不少人,就更没戏了。他自己也慢慢冷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天天在氮肥厂,逮谁跟谁吵,搞得大家都不愿去氮肥厂,更不愿碰他。”
简阳问:“你觉得这件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何主任思索后说:“一个字,‘穷’给闹的。”
简阳沉思片刻,说道:“贫穷有其原因,但你思考过为什么会穷吗?穷了之后,我们又该如何应对,怎样才能摆脱贫穷呢?”他打开电脑,转身抬头看着何主任,语重心长地说:“如果你从未深思这些问题,回去好好想想,你将明白许多事情。”
何主任应了一声,却未离开,依旧站在原地。
简阳看着他,微微一笑:“你似乎并未真正理解我的话。我们之所以贫穷,一个重要原因在于,许多干部每日所思所想,并非如何尽心尽力做好本职工作,而是如何保住自己的官位。一旦保住官位,又开始盘算如何获得更大的权力。因此,他们只关心与官位有关的事物,对民生这一政府官员最基本的职责漠不关心。如此一来,我们怎能不穷?
如果我也如此,那这个官不做也罢,已失去意义,违背了我来古川县的初衷。因此,有些话你不应对我说。尽管你是出于善意,尽朋友之责,但别忘了,你首先是一名党员,是一名为人民服务的政府官员。
如今我坐在这里,是肩负着责任与义务,我必须坚守这个岗位。”
何主任默默走出办公室,但内心深受触动。他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懂得如何为官,更不懂得如何成为一名称职的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