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风将一切都吹散吧。
所有生与死,
成与败。
吹散吧,摧毁吧,
这世界本无谓对错,
狂风终将死亡吹醒。
而我向死而生。
《植物梦游记》
——
吕雪途睁开眼时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就好像自己的魂灵消失了,转而被一种全新的、朦胧的魂灵取而代之,而她失去了“我”,她失去了“心灵”。
她已经进入了梦境。
她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与她都是静止的。
接着吕雪途听见自己的心灵里出现了不属于她的声音。
“欲望。”
“死亡。”
“自由。”
“疼痛。”
天花板突然暗了下来,紧接着,世界被浓黑笼罩。暗黑,浓稠的暗黑,交织着密不透风的网。与之相伴随的,是阴暗的潮湿。
无限生长着的,阴暗的反噬。
周围的一切开始消失...
“你在暗示我什么”
“我的精神变得越来越危险 快要爆裂了”
“我脱逃不掉了”
“让我入睡吧 让我入睡吧”
“我想自杀”
“封锁自己的全部情绪能量 孤独地感受本我的爆发 是她说的 是她说的 她会理解我吗?还是会认为我是个分裂的疯子?”
“骄傲地被砍下头颅”
“停止吧 停止吧 再不停你会疯的”
“我会遗忘的”
“想让宇宙和我一起灭亡 这将会是很美妙的一件事 我可以与无限的宇宙做同生共死的兄弟吗? 为什么不可以呢 我疯了 我会逼他答应我的”
“念力控制 预言 情绪关闭”
“我要杀死我的精神——”
她的身体像是突然跌倒了,下坠、下坠,周围的景象飞速旋转起来,再次睁开眼时,面前的画面发生了变幻:
她正站在一个很大很大的舞台上。
她站在澄黄的聚光灯下,面前是一个麦克风支架,台下无数张模糊扭曲的面孔凝视着她。但她却看得清他们的瞳孔,黑洞洞的,像密密麻麻的枪口。
她好像张开了唇,开始歌唱。
但是是无声的。
他们听不见声音。
他们发出了怒喝,潮水般向她涌了过来,他们高举手臂,想要抓住她的脚,然后用拳头揍她的腿。她跌倒在了地上,徒劳地向后退,她的双手发抖,觉得很冷,耳边有遥远的嗡嗡嘶声...
恍惚间好像有东西抓住了她的腿、她的胳膊,她惊恐地张大了眼睛,深深地坠落下去...
模糊间,她只可以听见水流灌入耳内的声音,气泡在上升,又深又暗的水潭将她包裹,窒息像癌一样蔓延...
她的自我几乎分崩离析了。
她闭上了眼睛。她的身体轻飘飘的,好像感觉不到痛苦了。
她体味了甜蜜的死亡...
“人类”
“一个内置愚蠢野心的人类”
“一个妄图歌唱的人类”
“我的一生都在歌唱啊”
可你若问我的梦想是什么...
我居然渴望他们爱我,我真可怜。
我容易流泪,像个多愁善感的老头。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对云说话,你千万不要见怪,城市是一个几百万人一起孤独生活的地方。1
那么,“你”是谁呢?尽管无人在意我,我的所有的话都是在对自己说。
时间和晚钟埋葬了白天,乌云卷走了太阳。向日葵会转向我们吗?2
......
“...咳咳...”
她掐住自己的喉咙,发了狠地咳嗽,咳嗽似乎让她清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坐在地上,周围没有任何水的痕迹。
“怎么了...?”她心想。
她垂着头,她的黑玛瑙似的眼珠突然僵硬地定住了:密密麻麻的人的影子照在了她的面前,他们看起来很高很高,似乎要把她吃掉。
“别做梦了,这简直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事!”
“唱歌就是为了钱啊!我的力量、我的身体、我的脑子!还有我的灵魂!这一切都是钱呀!”
“你太挑剔了,自我又自私,沉湎于幻想。”
“红头发的海盗船船长!”
“你像个冷血的机器人。”
“你不过是一个碌碌无为的普通人!”
“唱歌?就你?哈哈哈哈哈独眼狼...”
“追不上的,别追了。”
“快叫醒她!”
“痛吗?你的眼睛真美。可以送给我吗?”
“看!你什么也没有!你像个可怜的牲畜!”
“你是病人!”
“你杀了人!”
“偷钱贼——!偷钱贼——!偷钱贼——!”
“不要再发疯了!”
“不要再发疯了!”
“不要再发疯了——!”
世界仿佛一个扭曲的黑洞,狰狞诡异的面庞发出刺耳的声音,无数双粗糙的手抓住她颤抖的躯体,她感觉到身体的分裂。
肉块从骨头上掉落,身体四分五裂...
很冷很冷的甜味、黑色的墙壁、移动的轰隆声响。
黑玛瑙似的眼珠......一张模糊的脸.....红头发的小女孩......她抱着自己,惊恐地仰望......她的手里好像拿着一只很小很小的话筒......她好像在很小声地说:
“我的眼珠呢...?”
......
“这是一个,纯粹心音的梦境。”吴星落缓缓地拨开了梦的残余。
吕雪途还垂着眼眸,她的脸色惨淡,心痛苦地砰砰跳起来。她的精神还在缓缓地沿着路途往回走。
“...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没有结局。”她说,“这个故事没有结尾。”
“为什么?”吕雪途抬起头,看着她。
“因为她的梦还没有结束啊。”吴星落微笑了一下,她的目光游离晃动了一瞬,然后催眠般地静止住了。她的眼睛似乎突然发出了微光——
年轻的女子,一头红色的卷发,金色的眼影闪闪发光。她斜倚在柱子上,神色冷淡而张扬,她懒懒地注视着这边。
施笑颜抬起手里的烟,缓缓地吸了一口,吐出的云烟盘旋而上,模糊了她的面孔。
她与吴星落在轻烟中对视,吴星落缓缓地张开唇,无声地说,“过来。”
施笑颜轻笑了一下,熄灭了烟,待烟味消失后走了过去。
“施笑颜。”
她淡淡地瞥一眼,对吕雪途和林羡点了点头。她的目光在林羡身上停留了一瞬。
“吕雪途,”吴星落向她介绍,“他是林羡,还有...”
“我是矿山!”
矿山悠悠飞出,趴在林羡的肩膀上,露出一双纯绿色的眼睛。
施笑颜只是淡淡地点头。
吕雪途看着她,她的形象隐约与梦境里那个红发女孩重叠。可是,她的眼睛不太像,吕雪途还记得那一双黑玛瑙似的眼珠,尽管充满了恐惧,却又是圆圆亮亮的,很漂亮。而施笑颜的眉目总是低垂,她并不爱直视他们的目光,好像不习惯于此,她的眼珠有一颗很黑,可有一颗又算不上黑,甚至泛着蓝光。像吴星落的眼珠一样。她似乎总是在沉思着什么。像林羡一样,没什么情绪。可又不太一样。
“你要去吗?”吴星落问她,水玻璃似的瞳孔很柔和地望着她,施笑颜似乎因此放松下来。
“去。”她换了一颗棒棒糖在嘴里含着,“有一首新歌,唱唱吧。”
吴星落似乎有点惊喜,她微微笑了笑,“我可以先听听吗?”
施笑颜垂下眼眸,她的唇红艳,如同火焰,吕雪途还记得那双唇抿住烟时与烟头的星星火焰一同沉没的画面。她听见她说,“现场听吧,现场听才有惊喜。”
吴星落安宁地点了点头,她微笑着,看向了吕雪途和林羡,却只叫了吕雪途的名字:“吕雪途,你们去吗?”
吕雪途想了想,她又看向了施笑颜,施笑颜也敛着眼睛看她,她们对视了几秒钟。
“是她吗?”吕雪途突然问。她歪了歪头,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嘘。”吴星落的食指抵在嘴唇上,轻轻地说,“不是想知道故事的尾声吗?”
吕雪途看向她。
吴星落微笑着,她的微笑是恒久不变之物,她的瞳孔像蓝色大海一样。她轻柔地抬起洁白的手指,抚了抚她的长发,如同一个蓝色的幻梦一般。
她的目光与林羡正巧撞上。
吴星落停顿了几秒。她的语气和表情完全变了。
“林羡...”
她的声音有点古怪。“我...”
“吴星落。”林羡冷声打断了她的话。“我听雪途的。”
吴星落瞬间停住了,那简短的词句略显阴冷。
她的心一颤,垂下眼眸,在看向吕雪途的目光中,正巧与她的目光相撞。
她的忧伤还没有收住。
吕雪途歪了歪头。
“你的耳坠很漂亮。”
吴星落虚无地微笑,像是有些难过,她伸出手,想要抚摸她的骨骼耳坠。但吕雪途向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对不起。”
“抱歉。”
她们同时说,都有些茫然。
吴星落轻笑了一下,伸手牵住了她,似乎是没有放在心上,“走吧。”
施笑颜背着小提琴,正倚在墙壁上,似乎在看着天空发呆,闻言转过头,看着她们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站直身体,往前走了。
林羡走在最后。
有人埋葬了几只猫,有人看着鲜花哭泣,有人褪色,有人枯萎,有人从事绿色的工作,有人在做彩色的梦......这里的生活很缓慢,他的下巴放松,好像在聆听。尽管他的面庞令人无法联想到任何情绪。
吕雪途突然停住了。裙摆与耳坠在阳光下微微摇晃,风的声音微微苏醒,微冷、沙漏、不断变换的计时器、精神的呜鸣...所有事物鸦雀无声,默然静立。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
吕雪途笑了一下,她的微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的美空灵梦幻。
林羡平静地望着她。血蜿蜒在动,那是唯一在动的东西,像一条红蛇缓慢地爬行。
那血或许是他的瞳孔里的。
吕雪途耳朵里的骨头咔咔作响,像用薄贝壳做的风铃,她又一次看见,他的瞳孔上鲜红的印记,如同嘴唇,或者是心脏,或者是花,一秒钟,或许是更久,消失了。
脖颈上的阳光让她灼烧,很热,她眨了眨眼睛,吴星落与施笑颜走在前面,离他们越来越远。吕雪途的心灵还停留在原地,一片空白地静止。
林羡终于动了。他走了过去,走到她面前,俯身凑近了她的脸,“又在看我?”
他的眉目含着深情与无情。
他的指尖引诱似的抚了抚她耳边灿烂的细发。
好痒。
“嗯。”吕雪途仰起脸看他,顿了一下,突然贴上去,亲了亲他的脸颊。
林羡停住了。
吕雪途没有说话,直勾勾地、纯净地看着他。
林羡沉默半晌后,抬手,给她弹了个脑崩儿。
“哪儿学的?”他问。
“唔。薄荷图画。”
吕雪途默默转身,想要逃走,但被揪住了后脖子。
“是不是应该给你科普一下两性知识?”
林羡微微眯起眼睛,拎着她往前走,勉强看见了吴星落和施笑颜她们的影子。
“我知道哇。”她说,声音闷闷的,“雌性和雄性嘛,植物也有生理性别的。不过这个才没意思呢。”
“为什么?”林羡轻挑起眉。
“我不喜欢你们的知识。如果你告诉我我是雌性,我就好像变成了雌性,装进容器里,全身心地吸收这些声音。我的表情与语气、我的内脏的秩序全都改变了。”
吕雪途仰起脸,她的声音似乎沾着一种植物的潮湿,“生命才最重要呢,不管它是怎么样的,它才不残缺,你们的知识只是一场幻觉,大自然不在乎理性与逻辑,它的美丽是会被知识摧毁的。”
“人类竟然这样考虑事物,真是不可思议。”吕雪途看向他,“唔...如果我说,你们人类真是自以为是,你会承认吗?”
“是吗?”他不知怎么奇怪地笑着说,“是人类的错吗?”
他的骨节勾了勾她的下巴,“你指望什么呢?我们都是生病的人。”
吕雪途顿了一下,“生病的人?”
林羡收回了手,轻轻“嗯”了一声,“那你呢?你想要人类自我厌恶吗?”
吕雪途想了想,摇了摇头。
林羡轻笑了一下,继续向前走去。
她的整个生活不过是一次用眼睛和耳朵完成的圣餐仪式。
她只倾听事物天然的声音,并且不思考它们,只用眼睛观看。
可现在她被关在了人类的笼子里。
她在思考。
她的内脏的秩序已经改变了。
“我不知道。”
她有些忧伤。
她牵住了林羡的手,像是忧伤的人类寻求同伴的安慰。林羡没有甩开她,只是淡淡地垂下眼眸,扫了一眼。
他的手有点冷冰冰的,于是吕雪途更用力地握住了他。
她哼着歌,看看街道,又仰脸望望天空,她年轻,她健康,她的脸完美无瑕,漂亮的眼睛闪闪发光。她像孩子和花。
“唔。我是雪途吗?”
“...不是。”
“骗人。”
“。”
“我是雪途吗?”
“不是。”
“骗人。”
“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