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岩石底下等待,五年后的下一场雨。出生于山涧的鱼儿,在这里窒息。
《沙漠的味道》
——
午夜与矿山是在几天之后到了阿尔卑斯山草地的。可这里很安静,连鲜花都沉寂内敛着,以一张忧伤的面庞。
他们在幽蓝小径的墓碑边见到了吕雪途。
她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手里的金色指环。
那一天,吕雪途忧悒地静默,像一团冻僵的蛇,她的庄严面孔鲜红,味道鲜美的水珠扑簌簌落下...
一团闪闪发光的光点突然出现了...
吕雪途先是没有反应,然后缓慢地抬起了头颅...
那是吴星落给的小玻璃瓶里的光球...
玻璃瓶里的光球不见了。
它发着黑,又有点不明亮的黄,甚至还有白色与金。
她仰着脸,在某一漫长的瞬息,她恍惚间看见了什么——
画面出现了。
......
鸽子和桑树,绣上了花边,太阳裹着沉重的凝血沉沉地坠下来。四周静默,只有灵魂静坐。
林羡坐在草地上。
吕雪途从一种远方奔过来。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
吕雪途的面孔虚幻又可爱。林羡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瞳孔很冷,但那其实是一种错觉。
他突然觉得面前这个人有点像一种植物。
他听见她发出一种潮湿的草木声音: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她的双眸有一种花的味道。
花正在颤抖。
“害怕吗?”林羡心想。
他告诉了她他的名字。
吕雪途无措地望着他,她没有走:
“我可以...坐下来吗?”她的声音摇摇欲坠。
又有一种怪异的情绪,不过那时候林羡看不懂。
“嗯。”他神色淡淡。
吕雪途对着他笑了一下,可是很僵硬。她好像很少笑。她在草地上坐了下来,他们一起坐着,像坐进湖底。他们安静犹如月球。
他好像在发呆。一动也不动。又好像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天空,或者是云,也许只是在感受空气和风。
他的面颊苍白美丽,没有血红妖冶的红痣,没有红宝石耳坠,他的双瞳空无寂静。他只有忧愁,没有痛苦;他只有空寂,没有空洞。他会流泪,会微笑,他会爱,他去爱,他倾听自然,他沉浸于自然的音乐...
他的心既空又盈。
“你的身上有月亮的香味。”
吕雪途突然说,却又一动不动。
林羡看了她一眼,“月亮的香气不在我这里。”
吕雪途僵了一下,缓慢地转过头,她们的目光相遇:
“可你是月亮。”
她说。
你是月亮。
原来月亮的味道是甜的。
她满足得像得到了举世无双的艺术品。
......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遇。
林羡喜欢植物。
他热爱自然与宇宙。
他在没有穹顶的草地上,看看太阳出生,看月亮与星星寂灭,看溶化在光里的她变成了影子。
他们离开了语言,抹去了世俗,沉湎于夜晚、星辰、死亡与香气。他们完全袒露自己,安静地,凝视着,他们与万物一样,既美又简单。
这是明朗但清冷的四月。
吕雪途爱他像爱着一枚月亮。
他爱看风景。
而吕雪途的目光里却总是星星里的他。
她喜欢他是寂静的。
仿佛他消失了一样。
吕雪途静静地坐在离他最远的位置。她们在巨大的沉寂中感知彼此。而彼此心照不宣。
“林羡。”
他听到了吗?
林羡的目光与她相遇。
吕雪途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水母般半透明的脸上呈现一种神圣的原始纯光——那是阳光灌了进去。
“自由是什么颜色的?”
她的声音听上去空空荡荡。
林羡有一双多情又冷寂的瞳孔。飞舞着的金蝴蝶一样的光斑在他们的对话中显得灰蒙蒙的:“没有颜色。”
“没有颜色?”
“嗯。”
他们两人当中出现了一片寂静,静到吕雪途可以听见他的呼吸的声音。她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这中间有一团巨大的空旷...以及一种...荒芜的梦幻。
他们的对话听上去空空荡荡。
林羡收回了目光,他在一种虚无的金黄颜色中站了起来。吕雪途看着他的身体走动起来,远离了她。
“...林羡。”她突然感到很不安。
林羡停了下来。“去吗?”
他的脸微微偏向一侧,神情有一种忧悒的温柔。
于是吕雪途追上了他的影子。
她眺望着前面的景色,仿佛冲进了一片光的辉煌——
“好多花。”
这是山的另一边。
吕雪途的眼睛里闪着光:“这里好美。”
——她在这里获得了一串清香的茉莉花苞手串。
吕雪途呆怔地仰望着他:“...我的?”
“嗯。”林羡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轻笑了一下。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的笑。
她的心脏在这种清香与惊心动魄中嘎嘎发响。
“在看什么?”
他很浅地歪了歪头。
吕雪途的目光像一条项链紧扣住了他的脖颈:“你。”
......
这是冰封雪裹的寒冷的一月。
他们搭过七个可爱的彩色雪人。
他们见过石头里、雪层上的黑色的花。黑色的花有火红的心脏。
他们见过一座荒废的古旧城堡。
这里有太阳花的传说,有它疼痛痉挛的灵魂。
他们见过梦幻的童话。他们以同一清澈的眼眸、投以水晶般清澈的神秘。
可不安与痛苦仍在蔓延。
吕雪途的指尖触碰到颤抖的花苞,它已经枯死了。
“他好像随时会消失。”
她不敢看清他们身后巨大的隐秘的悲哀。
吕雪途呆呆地望着他出神。她常常一连坐上几个小时,呆呆地望着远方出神,好像陷入了无法清醒的睡梦。
神有信仰吗?
无情无欲。
如果祂悲悯,那么祂在失去什么?
“我们该分离了。”
林羡的睫毛垂落下来,灵魂无动于衷。
吕雪途埋进骨里的东西好像终于裂开了缝。
“...为什么?”
“我不愿意停留。”他说。
吕雪途的泪珠仓促地滚了出来。
“如果...我...也...我也...”
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九个月,几乎像是梦幻。
她渺小地站立着,她的语言从眼睛里脱落。
“你痛苦吗?”
“痛苦啊。”她笑着说。
二月。
二月——
惨白的月光照在山头,到处朦胧又清凉。有一道淡淡的阴影出现了并正在向她靠近。
无法摆脱,无法消解,像坍塌后不死的沉吟。
...风雨欲来。
那是一封信。
一封诀别的信。
却只有一段话:
吕雪途。
不要为我停留。
吕雪途的躯体变得冰冷。她浑身都在疼。
她拼命抑制住了脱落的声音。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
这是一颗古老的星球。
它诞生于原始宇宙的能量。
古老的人类以内在灵魂本有的、连结源头的管道,接收宇宙无限的讯息,将与爱有关的能量吸入体内,实现思想、感官与肉体的三重跃迁,融入本质宇宙。
林羡,以爱与宇宙的能量...走向了全新的存在与自我...
他成神了。
他走出了时间与空间,站在了宇宙之中。
他成为了宇宙。
......
吕雪途站在地面上,她仰望着。
他们之间的距离为亿万光年。
他们之间出现了一片寂静...静到吕雪途可以听见他的呼吸的声音...一团宇宙大的空旷...以及一种...荒芜的梦幻。
一种荒芜的梦幻。
再一次相遇是在很久很久以后...绿色的月亮在河里,沾湿了她的指头,她静寂地站立如同一座墓碑。
林羡在山的另一边。
他的指尖拿着茉莉花苞。
他的瞳孔像绿塔里的火花。
他的面颊依然苍白美丽,耳坠上坠了一颗银色月亮。
这是他的第一颗耳坠。
他穿着一袭黑衣,黑衣被春天洗涤过。
吕雪途被巨大的惊喜碾碎成碎玻璃了。
“...林羡吗...?”
她的声音裂成蜘蛛网。
林羡看着她。他的双眸安宁地低垂。
“嗯。”
看不出情绪。
月亮的甜味还在吗...?
你还...记得我吗?
吕雪途的思绪似梦非梦。
她又要脱落了。
“好久不见。”她听见他清凉的声音。
吕雪途的心脏痉挛了一瞬后开始狂蹦,像藏了一只兔子,她的脸上一片迷蒙,两颗泪珠明亮地滚下来...她的胆怯碎裂了,她的热望占了上风,她像做梦一样:
“...你是梦吗?”
她被打开了:
“...我好想你。”
......
就此开始脱轨。
绿色的那个春天在宇宙中都前所未见。
林羡吻了她。
吕雪途化成了桃子和糖。
星球覆灭,宇宙崩坏。
一张由诸神共同编织的黑暗微笑——
咧开了。
......
他停留了下来。
......
月亮与桃子是一幅彩色的画。她们融化成了嫩粉的雪,爱严厉、艳丽、热烈、陡然地迸发出来,把画与雪染成了娇艳的绿,绿是最可爱的,爱会发疯,桃子每个月随月亮一同消失六天,灼烧出火一般的羞红,她的面孔变了色彩,她微笑,她玩闹,她挂在月亮的脖子上,要大汗淋漓地爱他,她的身躯幻化成了自由的万千蝴蝶...呼啸着远离了她...
“唔。林羡。”
吕雪途抱住他,她像一只清澈的森林之鹿。
“嗯?”
林羡有一双多情的眼睛。
清凉以掌心的颜色穿透吕雪途的肌肤。
她甜蜜地亲了亲他。
“...好想你。”
林羡笑了一下,“我不是在这里吗?”
吕雪途却只是说:“你会痛吗?”
“嗯?”
“我们对视的时候。”她的瞳孔有一种怪异的味道,“我的心脏好麻好麻。好像被针刺穿了。”
“好痛。”
林羡垂着眼眸,没有说话。他的指尖抚过她的发丝。
脚边的鲜花尖尖瘦瘦,戴着凄艳的神情。
“会后悔吗?”
吕雪途仰脸笑着,“嗯?”
“...我看不见结局。”他捏了捏她的柔软的脸,神色却又有些恍惚:“你会后悔吗?”
吕雪途歪了歪头。“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温和,“如果未来我们会被关进果核里呢?”
“别把我丢下。”吕雪途只是说。
她的脸上又浮现出了讨他喜欢的笑脸,显得惶惶不安。
赤红的蝴蝶飞到了林羡的鼻尖,他的脸庞美得神圣不可方物,他无畏地注视着长满了皱纹的果核,某些东西藏匿在暗哑与未言明中...林羡在纯净与冷寂中下定了某种决心:
“不丢下你。”
他笑了一下,他的微笑辉煌又熠熠生辉,他的笑脸上,长了死神的鲜血般深红的嘴唇。
......
阿尔卑斯山是神灵的栖息地。
林羡的形体长久栖居于此,他的心灵感知天地万物,他呼吸宇宙的呼吸,感受宇宙的心跳...
变故并不是陡生的。
一张由诸神共同编织的黑暗微笑——
真正咧开了。
所有星球蒙上了厚厚的面纱——一层绞死的网。
全面刺杀爱的目的——
是为了淳朴和健康——
还是垄断?
植物与自然的死亡,宇宙心灵的间隔,本我心灵的堵塞——
是一场深久的阴谋。
古老的宇宙枯萎了。
永恒的和谐死亡了。
......
一场真正的大屠杀开始了。
......
在生的正中央,
一切事物都以死为中心,
不停地旋转着。
“诸神仳离,诸神夭亡。”
“诸神的生命,
是为了献祭。”
......
时间与空间之外——
一个崭新的、精美的宇宙诞生了。
坦塔罗斯宇宙。
坦塔罗斯宇宙。荒凉的意识,残存的梦境,祂的沉睡之地——
星球无知无觉地滚动,以巨大的苍白,以不可名状的恐惧...这血腥与浪漫并存的宇宙,充斥了诸神精致险恶的酷刑。
最热门的刑罚是循环与永恒两物。
在永恒的孤独与绝望中,再坚硬的灵魂也会死掉。
......
爱要被消灭。
......
在扩张至宇宙的欲望里,高贵辉煌的神已充满神经质了。
......
林羡站立在一片古老的森林,树桠伸展向天际,如同在向宇宙传递着神圣的信息,众神飘渺虚无的形体高耸入低垂夜幕。红色光芒闪烁不定,时间消失,徒余永恒与无尽之夜。
高大的众神低垂头颅,林羡的剪影落在血色中,他站立于小径,仰望众神栖息的神圣与庄严之地——永夜中血色狂欢的场所——
“你已犯罪。”
众神传来虚无缥缈的血腥气息。
林羡沉默:
“我已犯罪。”
......
一个永生的魂灵
低估了一切。
......
还是从一开始,就决定了献祭?
......
献祭于众神,还是献祭于...
他的爱人?
......
诸神创造了精致细密的“童话”,循环是小小的开胃菜,我们还需要添加一种“死亡”的佐料,以及一种恶心的孤独香叶,还有又麻又辣的花椒、苦涩的汁液...不过最终的目的还是消灭爱、厌恶爱,于是,我们再加些让爱面目可憎的疼痛吧,这种可怕的痛苦可以吞噬一切...
......
坦塔罗斯宇宙——
众神荒凉的流放之地。
一个全新的星球诞生了。
第一世,她们在一种诡异的受伤的花中相爱。
吕雪途被花刺死了。
第二世,吕雪途变成了昆虫。
无悲无喜。
几日后自然老死。
第三世,她是一团受伤的肉。
第四世,吕雪途忘记了他。
为什么会遗忘?
诸神并没有设置“遗忘”的惩罚。
第五世,林羡在自欺欺人。
第六世,吕雪途死了。躯体断成了两瓣。
第七世,她的尸体被他烧成了骨灰。装进了项链里。
第八世,她的心灵生病了。她开始总是遗忘很多很多东西。她的肌肤也大块大块地掉落,骨骼把脏掉的东西扔掉了。
第九世,很长很长的隧道,吕雪途被银白晃住,被火车撞死在雪地里。
林羡依然看着。
他做错了。
他不能吻她。
他从来不能吻她。
第十世,他留下了他的一节骨头,将它打磨,成了耳坠。
每一次她死亡,他的骨骼都染血。
第十一世,红痣出现了。他戴上了美丽的红宝石。
他们在同样的位置染血。
第十二世,捕梦。
第十三世,吕雪途呕出鲜血了。他吻了她。
第十四世,阿尔卑斯山的神灯里,午夜出现了。
他将火的能量注入了他的体内。
他把彩锤与金锤扔掉了。
午夜不知道他是谁。
第十五世,他来到了地狱之门。
鲜花种进去了。
第十六世,矿山从他的心灵里诞生了。
种了花就可以出现小小的精灵。
它不太可爱。
吕雪途好像不喜欢它。
第十七世,“愿保护梦幻中的人...永远无法得知真相...”
第十八世,他差一点死去。
因为吕雪途第一次说...她爱他。
第二十世,最近好像不太能控制了...种下的鲜花把他心灵的能量吸去...他的心开始钝化...
所以当他见到吕雪途的时候...他总是滚下血珠来。
她开始害怕了。
第二十二世...
“我们去哪?”
“不知道。”他又说:“去一个没有神灵诅咒的地方吧。”
“我们能到达终点吗?”
“能吧。能。”
第二十六世...
吕雪途遗忘了他。
她爱上了别人。
林羡的目光在最冷最深的石头缝里安眠着...
他停下了。
第二十七世...
他停下了。
第二十八世...
他停下了。
第二十九世,他们回到了阿尔卑斯山草地。
吕雪途的血染上了雪山。
第三十世...
植物。
彩锤发光,光流盖下,魔法生效...
吕雪途如梦初醒。
她遗忘了一切。
美丽、健康,完全没有忧伤。
“我爱你。”林羡的那只眼睛,那一汪墨菊色的湖泊,在漫长的梦魇中逐渐变得混浊又沉重,逐渐从原本的湖泊变成了沼泽和泥潭...
他的目光看起来有一种怪异的苍老之态。
而吕雪途以纯真的、婴儿般的目光回以漫长的注视。
她缓慢地微笑了起来。
......
世界已经逝去...
而我承载你。
......
鸽子和桑树,绣上了花边,太阳裹着沉重的凝血沉沉地坠下来。四周静默,只有灵魂静坐。
林羡坐在草地上。
他的目光怪异,空洞的神色里,两朵美丽的鲜花隐隐从玻璃般的色质里透了出来。
他的面孔依然美丽而苍白。他仰起脸,指间戴着一枚金色的指环,而指环早已褪色了。
“...要结束了。”
他微笑着,声音暗哑,已垂垂老矣。
......
他已成为过去的人。她眼前存在的不过是他往日的残片。他心目中最宝贵的东西早在很久以前就已寿终正寝。
他只是按照过去的记忆坐卧行止。
——《挪威的森林》